韓婭娟
在V中文版2025年2月THE AI ISSUE中,“everywomen”與深入梳理計算機藝術發展歷程的泰康美術館展覽“跨越六十年:人工智能的創意之火”深入合作。在30位/組藝術家參與的展覽中,我們看到兩位女性參展藝術家——韓婭娟(同時也是展覽顧問)和劉佳玉,以不同的方式與人工智能一起創作;我們也見到了來參觀展覽的工程師王鵬,現任英特爾中國研究院副院長的她邀請我們到訪工作空間時,入口處赫然寫著“讓AI無處不在”。
這不禁讓我們思考,當人工智能的創意之火早已在這個星球燎原,在其前沿領域工作和探索的女性是在以怎樣的姿態與火共處?AI是新的武器,還是新的枷鎖?是我們的孩子,還是我們的工具?
韓婭娟,《賽博江湖》,VR游戲藝術,“賽博江湖:表演性構建世界”展覽現場,泰康空間,2023。攝影師游迦迪
韓婭娟身上有一種很自然的對被建構某種敘事的反抗能量,與其稱她為反叛者,不如稱她為一個不受限的“游戲玩家”更為合適。
七八年前,她開始接觸VR(虛擬現實),同時也開始玩一些“女性向”的游戲,但發現即便是“女性向”的游戲里,其實也在重復男性敘事下的女性游戲角色。“不是讓你像女皇一樣去征戰,就是在戀愛劇本里扮演一個男性期待下的女性角色。”這種模式和男性視角主導下的游戲中,女性角色被工具化、性別刻板化的現狀仍很相似。
2023年6月,她在泰康空間的游戲藝術展覽“賽博江湖:表演性構建世界”里,創造了另一套具有女性敘事的游戲藝術玩法。整個展廳被作為一個虛擬和現實結合的游戲化場域,在作品和空間的視覺風格上,她采用了沉浸式的“技術粉色”(techno-pink),并加入了毛茸茸、亮閃閃的材質,這回應了露西·伊利格瑞的“模仿”(mimesis)策略,將刻板印象進行了游戲化的不忠實重復。“當我們想象未來的時候,會立馬想到一個藍色、冷調的畫面,我用粉色并不是說未來就必然是粉色的,而是希望通過提供另一種視角,讓大家注意到其他敘事的可能”。通過放大某些性別刻板印象下的元素、符號,讓原本被視為常態的事物有了不得不被好好注視的機會,也促使觀者開始思考和好奇。
再比如,常見的游戲邏輯是基于男性視角下的成功路徑——不斷通關、不斷升級。但在展覽中的《維納斯的誕生2.1.1》這件游戲藝術作品里,她設計了一個反直覺的機制,不管你選擇前進還是后退,結果都是后退,結合參與者的行動路徑被設計成一個莫比烏斯環。這巧妙地破除了線性思維的敘事,讓參與者意識到身處的世界、每一個對當下所處的情境認知可能都是相對的。
韓婭娟,《一臺戲:小組討論》游戲藝術裝置,“賽博江湖:表演性構建世界”展覽現場,泰康空間,2023
在某種程度上,虛擬世界的魅力在于為人類開啟了另一條通道。當你受制于現實世界的束縛時,你可以“游”進虛擬世界獲得心理補償,創造另一個世界。同樣,當韓婭娟將現實的困境場景加入虛擬世界中,一切便成了一場“有形的哲學實踐”,你可以更沉浸式地感受到在數字時代下,女性正面臨的復雜處境——帶有濾鏡自拍下的我是否是我?外人的評論、點贊如何形塑了我的決定和自我認知?從這個角度來看,虛擬世界又是真實可感的,看似“理性冷冰”的科技創造了一個具身化體驗的場景,你可以借此觸摸那些內心深處柔軟、模糊、曖昧的地帶。
不同于傳統藝術,游戲藝術的參與屬性決定了這是一場藝術家和參與者共同書寫的“雙向敘事”,且在體驗的過程中,這個敘事仍在延續、變化,它更加動態,就像游戲本身,像是一場永無止境的探索之旅。而作為開發者(developer)的韓婭娟本身也很享受這種不確定性帶來的開放性和可能性——產生好奇、提出問題,并探索答案,這才是更為重要的。
韓婭娟,《賽博江湖》,2020至今,VR游戲藝術,屏幕截圖,技術支持:黨永康
回顧韓婭娟的童年時期,她其實就已經很會“玩”了。在很多女性的成長環境里,從小被灌輸的觀念是要懂事得體,不要“打打殺殺”的,所以女性比男性更容易意識到無處不在的行為規則,以及無意識或不得不去遵從它們。再加上長期以來在我們的文化語境里,電子游戲一直處在被貶斥的位置,所以在雙重觀念的束縛下,不論是真實場景里的對抗性游戲,還是虛擬世界里的游戲,女性的“游戲本能”(play instinct),以及與之相關的適當的攻擊性和反叛性就被相對抑制住了。
但韓婭娟的“游戲本能”似乎在生命早期就被保護且得到了充分發展。出生于1980年的她童年是在部隊大院度過的,那時候她是大人眼里的假小子,所謂“男孩子干的事”她玩得不亦樂乎:爬吊車,玩雙杠。當大人們到處找不到她時,轉頭一看,發現她正趴在一個裝甲玩具上。作為小女孩的她那時對于性別的概念還比較模糊,只是愛玩,周圍觸手可及的,便成了玩耍的對象,但正是因為這種模糊,讓她的身體和精神都有了更廣闊的自我探索的空間。
韓婭娟,《賽博江湖》,2020至今,VR游戲藝術,屏幕截圖,技術支持:黨永康
“玩”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內在驅動力,它可以帶領我們跨越性別、媒介、時代的邊界。在外人看來,韓婭娟似乎一直在“越界”,從接受傳統藝術訓練的純文科生,轉身跳進計算機領域,成為倫敦大學金匠學院藝術與計算機技術博士;從架上繪畫和影像裝置,又蛻變成一個能夠自由結合VR、AI、游戲技術的藝術家。但在她自己看來,這種成長脈絡的生發是自然而然的,因為一直以來,最能調動她好奇心的就是人和周圍環境的動態關系。從早年《亮閃閃》系列里,刻畫全球經濟影響下消費主義對女性的影響,到現在來到AI時代,借由游戲藝術來討論后人類時代的身份議題。她一直很敏感于人和時代、媒介、環境之間瞬息萬變又相互形塑的關系。所以,不管用什么媒介,以什么身份上場,只要能夠幫助她抵達好奇的問題,就會主動去了解和學習。
就像一直以來,女性的形象被天然地阻隔在科技領域外。當人們想到程序員時,第一反應往往是一個男性理科生的印象。但其實女性在科技領域的創造力是不容小覷的,韓婭娟談到自己在金匠學院就讀的系里有三分之一都是女性。“她們都很有趣!不是刻板印象的那種理工女。我有時候開玩笑說我是一個被藝術圈耽誤的理科生,因為其實像編程,是極需要創造性的,只是它的創造力體現方式和注重視覺的一些藝術形式不一樣。”
韓婭娟,《賽博江湖》,2020至今,VR游戲藝術,屏幕截圖,技術支持:黨永康
科技和藝術讓韓婭娟的創作變得更加多維,使她能夠更自由地探索數字時代下人和環境的關系,思考在紛繁錯亂的訊息下到底主體性是被建構的,還是天然形成的。當被問到是否會因為AI時代的到來而產生創作者的身份焦慮時,她表達首先AI在創作過程中越來越高效地幫助自己實現想要表達的東西,就她的游戲藝術作品而言,目前主要用到了AI語音或音效的合成、語音對話生成。一些材質和模型的生成,以及NPC行為路徑規劃等。其次,她覺得AI在藝術創作領域,不僅僅是讓藝術創作過程進一步自動化,更激發了全新的創作范式和體驗模式。就目前來看,AI為每個人參與到創意性的表達和創作提供了新的途徑和方式。雖然現階段它還不會撼動藝術家創作的主體性,但它正在越來越多地參與到人類的知識生產中來,引發我們對藝術、創造力、生命等眾多概念的重新思考,“也許人類世界就是一場游戲呢?”
在生活里,她似乎也保持了游戲性。她買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裝備,最近在研究一個與情感計算相關的腦機鏈接設備,她把玩的過程視為一種藝術創作在后臺運行的方式。“玩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想象某個功能或機制可以如何轉化到我的創作中,而腦子里那堆還在琢磨的作品方案,很多時候就像拼圖缺了一塊,我會一直惦記著那塊拼圖,有時候玩著玩著就找到了,可能那就是所謂的靈感瞬間吧。”
韓婭娟,《賽博江湖》,VR游戲藝術,“跨越60年人工智能的創意之火”展覽現場,泰康美術館,2025
近來,她擔任展覽顧問的“跨越六十年:人工智能的創意之火”正在泰康美術館展出,這是一個聚焦人工智能、機器人、計算機藝術與創造力的國際大型展覽。“AI現在已經和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了,這個展覽通過系統性地呈現AI和藝術混合(hybrid)領域的創意性實踐,為打開AI的‘黑盒子’提供了很好的視角。在里面,不但有對AI發展脈絡的梳理,你還可以看見當下藝術家是怎樣運用AI技術的,他們的創作形式非常豐富,有的利用AI模型分析數據并轉化成視覺體驗,有的將機器學習運用到交互裝置或機器人中,還有我這樣的虛擬現實游戲藝術。”
在BBC制作的紀錄片《BBC地平線:人工智能指南》(Horizon: The Horizon Guide to AI)的最后,講述了一位因受到槍擊而癱瘓的男士艾瑞克·索爾托的故事。科學家通過將他的大腦和機械臂連接起來的實驗,試圖幫他恢復行動能力。一開始他不太能接受這種“異物感”,但在慢慢訓練的過程中,他越發習慣這種人機的新型結合。當通過大腦的運作機械臂就可以幫他去拿一杯可樂時,他形容這種狀態為“We are one”(我們是一體的)。
韓婭娟,《賽博江湖》,VR游戲藝術,“跨越60年人工智能的創意之火”展覽現場,泰康美術館,2025
也許,作為藝術家的韓婭娟已經向我們展示了這樣一種可能:AI時代的到來不會成為人類引以為豪的藝術創作的阻力,取消人類思維的獨特性,而是將為人類的藝術創作注入一股新鮮的能量,完成人的思維和科技更有機結合的創意作品。當我們跳出人類中心主義的界限去看待未來的藝術創作,說不定我們也會像一個更加自由的“人間玩家”。
韓婭娟
Q&A:
你認為,什么是AI(人工智能)?
韓婭娟:這可能要從不同角度來說。比如,科幻文學和電影里對超級人工智能/后人類的描繪和想象,不但激發了現實中的很多技術創新,還在塑造和反思AI的發展及其帶來的道德倫理問題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如果從技術層面說,它是計算機科學的一個分支,旨在建構能表現出與人類功能相關的智能行為的系統,和機器學習、神經科學和數據科學都緊密相關。對我自己而言,AI是一個很好的參照系,它讓我更好地反思自己作為人類在當下的生活,以及人性和生命的意義。
人工智能帶來的變革會促進性別平等嗎?
韓婭娟:這個問題有點大,它要根據具體的人群和情境去談。比如AI模型的訓練數據可能因為不全面而產生偏見,導致模型在識別和決策時忽視女性的需求或表現。當然,AI也有許多積極的影響,比如在一些傳統上女性參與較少的領域,AI工具的使用反而降低了準入門檻,使更多女性能夠更容易地進入這些領域。
對你產生過具體積極影響的一位女性是誰?
韓婭娟:我的女性導師們。一位是讀研時的導師喻紅,她讓我想成為一個女性藝術家。因為從小就喜歡她,后來成為她的學生,就有一種天然自帶的親切感,上學期間她也總是鼓勵我進行不同的嘗試,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去發展。另一位是我的博士生導師瑞秋·法康納(Rachel Falconer),她更像是一個在我探索道路上并肩通行的伙伴,和我一起想辦法解決問題,并不斷鼓勵我,調動我解決問題的自主性,那種感覺就是懂你、信你、支持你。
給即將或剛剛進入你所在的這個行業的年輕女性的建議?
韓婭娟:不要讓“藝術家”或“藝術作品”等這些既定概念限制了你的想象。另外,希望有更多的女性參與到藝術和技術混合地帶的創意實踐中來,尤其在前端開發和設計方面。
在2025年2月16日,“V ART CLUB”與泰康美術館合作邀請“everywomen”本期嘉賓韓婭娟、劉佳玉、王鵬在建筑空間“母體”內與嘉賓主持李君棠展開了一場對話“創造力的語言——技術奇點與藝術未來”。
韓婭娟
當李君棠提出“藝術家在創作過程中有什么是AI不可替代的部分”這個問題后,韓婭娟的回答非常精彩:“在中國成為一個藝術家的常規學習之路,首先是大量地臨摹,學習不同的風格和技巧;AI訓練也是,最初也是需要通過大量的數據來學習進行預訓練。接著藝術生進入院校接受老師更深入地訓練和指導;AI也需要進行一個來自外部的、帶有目標的、有監督的指導和微調。再后來我們就需要去探索自己的風格和語言,參加展覽,和業界及大眾交流;這一步也很像AI不斷強化學習、自我學習,通過獎勵機制的一個回饋不斷進行調整。看起來藝術家和AI的路徑似乎真的很相似。但我覺得這里面最大的不同在于人類背后有一種內在驅動力,這種驅動源于生存本能和死亡焦慮,促使我們不斷創新和創造。創造力正是我們應對永恒、意義和存在等深刻命題的焦慮的一種方式。這個AI應該暫時還不具備,目前AI模型的訓練主要還是基于外部目標和設定,未來如果AI有了某種內驅力,是否真的能‘演化’成人類所謂的創造力,依然是一個開放的問題。”
“跨越六十年:人工智能的創意之火”于2024年11月15日至2025年2月28日在泰康美術館展出。展覽由泰康美術館藝術總監唐昕與“創意機器”策展人、英國金匠學院教授、數字藝術先驅威廉·雷森(William Latham),資深策展人周翊共同擔綱展覽策劃,特邀人工智能科學家Frederic Fol Leymarie教授擔任學術主持,藝術家韓婭娟擔任展覽顧問。展覽分為“歷史”“教育”“當代”三個獨立敘事單元。“歷史”部分展示了從20世紀50年代到90年代末的數字藝術先驅及其代表作,而“當代”部分則展示知名的國際和中國藝術家的機器人藝術、互動人工智能和計算機視覺藝術以及生成藝術的大型投影、裝置作品,代表當代人工智能驅動的藝術實踐的前沿。“教育”部分向初步接觸該領域的觀眾提供了數字藝術所涉及的歷史背景和技術介紹,同時聚焦生成藝術和算法設計,為已有相關領域知識基礎的觀眾提供豐富內容。
*“V ART CLUB”活動海報中的作品圖片為:被譽為“計算機藝術之母”的維拉·莫爾納(Vera Molnar,1924-2023)1971年的作品《網格》(Mesh),計算機印刷,19×19cm。維拉·莫爾納對后續數字藝術家的影響非常深遠,也是她架起了早期計算機藝術與當代數字實踐之間的橋梁。圖片由Digital Art Museum數字藝術博物館提供,這件作品也正在泰康美術館“跨越六十年:人工智能的創意之火”展覽中。
出品:李曉娟 / 監制:滕雪菲 / 策劃:韋祎 / 撰文:林翠羽 / 人物攝影:底詩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