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和偉 | 戲水長流

他不愿走入狹窄的空間,要將生活還給生活本身。既對演戲抱有熱情,又時時保持一種審慎。“一張一馳,文武有道”,如臨戰場,也如履薄冰。他像尋常般平靜,但在細水長流中,早已鑿出了深溝。

于和偉 | 戲水長流

于和偉

于和偉提前看了《懸崖之上》,冰天雪地的凜冽感撲面而來。從頭到尾都在下雪的電影,在世界影史上都不多見。他的殺青戲在雪鄉的樹林里,黎明之前,氣溫降到零下40 攝氏度。看著汽車沉入冰河,他感覺自己全身都在抖,控制不住地抖。

他的經驗是吸一口氣能讓人鎮定,但東北的空氣極涼,吸一口都要炸肺。有一個場工那天沒戴手套,凍得手上全是冰碴,馬上被送到了醫院。“過去說冬天能把耳朵凍掉,那太真實了,一上凍像脆肉似的,一掰,咔就斷了。”

鋪天蓋地的雪,下出一種年代感。他時常晃神兒,想起從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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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和偉

雪一直下,是那年的故事

于和偉生長在遼寧撫順,記憶中的故鄉很冷。清晨從被窩里爬起來上學,氣溫低至零下33 攝氏度。他穿一件軍大衣,媽媽跟在后面囑咐:“把帽子戴上,別凍著。”十五六歲的年紀,正是耍帥的時候,頭可斷發型不能亂。他把軍大衣的領子立起來,系上風紀扣。走出去幾步,耳朵像被細針扎了幾下,隨后就沒知覺了。

剛一進教室,同學看了他一眼:“你耳朵凍了。”他忙問怎么了,人告訴他,耳朵凍紫了,上面一圈都是黑紫的。東北孩子都有經驗。他馬上跑下樓,抓起兩把雪捂在耳朵上慢慢搓,直至搓得發熱,然后回去上課,沒有再管它。大約十天之后,從耳朵上摳下來半個殼兒。

從此再不耍帥了,誰冷誰知道。“過去說天冷到滴水成冰,說撒尿要用棍兒敲,慢一點就凍上了,濕手不能碰鐵,一碰下來就是一塊肉,那都是真的。”話頭一起,想起好多從前的事。當時號召支援農業、撿糞積肥,學校給每個學生派了定量,他們拿小筐撿糞帶到學校,集中起來讓公社拉走。

13 歲那年,家里搬入樓房。20 世紀80 年代的磚混,從一樓到六樓有一條垃圾道,用鐵門擋著。每次倒垃圾,拿腳踢開那扇門,只聽“轟隆隆”的聲音一直響到樓下,夏天蚊蠅順著上來,全是戰斗力特強的,叮一下可了不得。當時東北是蒸汽供暖,分時段供應,一次兩三個小時。熱氣一來所有暖氣片卡啦卡啦響,表面溫度接近100 攝氏度,手放在上面會燙一個泡,烤襪子一會兒就干了。“男孩的襪子臟,不洗,烤完了出來一個型,跟靴子似的。”很多從前困窘的事,現在想起來都有意思。

他對故鄉的記憶就是冰雪,離家后去上戲讀書,看見電視里演下雪都能發呆半天。“東北的雪很黏,落在身上不化,我們在有軌電車的站臺上坐著,雪落在肩膀頭上、膝蓋上,生生淋成了雪人,只剩眉毛和嘴。”他覺得可興奮了,半小時后車來了,大家拍落身上的雪去擠電車,哥哥要給他拍,他不讓,“好玩嘛,小時候嘛”,帶著一身雪進到電車里,不一會兒全化成水。

沒有高鐵的年代,坐直快到上海要29 小時,一想到那么遠,車身一動就開始想家。“我以為我很沒出息,后來問了,所有人都這樣。”男孩迫切地想離家是真的,想回家也是真的。“你告訴他可能在這兒待一輩子,他蹦著高想出去;但你說一輩子回不來了,他蹦著高想回。我們這一代人出來闖的,都是這樣,都是異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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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和偉

要生活,要和另一種力量拉扯

去上戲之前,于和偉在北京短暫生活,安貞橋下有一對做川菜的夫婦,在那里于和偉第一次吃到水煮肉片。之后的很多年里,他到處尋找味道相似的食物。年齡越大,對嗅覺和味覺的記憶越深。“并不是它比別人家做得多好吃,就像珍珠翡翠白玉湯一樣,你對它的記憶非常強烈。”

拍《懸崖之上》前,他減重5 斤。在那樣凜冽的環境里,他覺得瘦一點更好。“演員挺痛苦的,吃是很大的樂趣,但不敢吃,我想胖太容易了,三四天就催起來。”時間長了形成一種習慣,吃飯稍微多了,心里就有負擔。“我明天怎么辦,明天少吃一點,可是今天吃多了,往往明天還會多。”

一邊向往,一邊節制,這樣也好,總有另外一種力量的拉扯,是真實活著的人。近來做飯讓他有愉悅感,是生活分出的小興致。尤其是做得好吃的時候,像表演一樣,他會看別人的反應。“去外面吃不一定吃到隨你心的味道,要想辦法自己做,年輕一點的時候沒有這種感覺,現在挺好的。”

家常菜做得好,是他最有成就感的時刻。他愛做面條,看似簡單,一碗好吃的雞蛋面有諸多細節,把西紅柿熬出沙,雞蛋炒得色澤鮮亮,面要煮多久,煮完再過水,都是講究。“一個麻辣豆腐,大家都會做,我做的好吃,真的。炒雞蛋也比別人的好吃,看火候,看放多少油,油少了干巴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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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和偉

毫厘之間 隨遇而安

毫厘之間,是生活的分寸感。這一兩年他出鏡多,電視劇從《巡回檢察組》《上陽賦》播到《覺醒年代》,電影有《刺殺小說家》和《懸崖之上》。“好聽的話說叫霸屏。”但他時常想,“觀眾會不會膩,沒有了距離,就沒有了間隙。”他不追求火和熱,想要細水長流,生活是創作的源泉,他離不開。

“很多人愿意去演電視里的生活,但那不是真的生活。”他喜歡健身,去出一身汗;不想待在家里,就和哥哥姐姐出去買菜;他喜歡旅行,如果不是出不去,現在早已在路上。生活是什么,睡覺、看書、看電影是生活,和朋友聚會、做飯、吃飯也是生活。“不一定要計劃什么,不一定。”他說,“隨遇而安就可以了。”

“有這樣一句話,表演首先要擁有自己。演員是在將自己作為工具去表演,你稍微不用心,太密集地拍戲,難免會流于重復。多少演員一生都在摒棄自己的程式化,這是很難的。”不愿陷入狹窄的空間里,于和偉推掉了一些戲。“如果不推的話,現在我不會坐在這兒,年初四就得走了,也是在東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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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和偉

他像我,又不是我

他追求并自豪的是,這個角色像我,又不是我,“這是演員最快樂的事”。張藝謀說,于和偉有一張亦正亦邪的臉。《堅如磐石》是他們第一次合作,拍了三五場戲的時候,導演跟助理說,你去問問于和偉,愿不愿意演我下一部戲的男主角。“我當然愿意了。”于和偉說。

那天劇組給拍側采,問他“你演的第一部電影是什么”,他說是張藝謀導演的《搖啊搖,搖到外婆橋》,說完自己都想了一下,原來緣分在這兒。當年劇組到學校挑群演,他和同學去了,一起在舞臺上跳舞。鏡頭一掃而過,于和偉沒有找到自己,但這是他和電影的第一場緣分。

從上戲畢業,演戲至今,電影一直是他的夢想。沒什么事的時候,他一天能看兩部電影。“它一直陪伴我到今天,我對電影非常尊重。”在漆黑的影院里,電影像一趟直達的高鐵,用兩個小時講完故事,講盡一個人的一生,沒有“站站停”,“它讓你更專注,更集中地享受”。

直到2015 年,于和偉才拍了第一部真正意義的電影,管虎執導的《老炮兒》。于和偉演“龔叔”,一個黑白通吃的大哥,認識多年的導演高群書發來信息:

“你出來的那一瞬間,我都不認識你了,太棒了!”此后陸續接到馮小剛執導的《我不是潘金蓮》、黃渤的《一出好戲》。

在很多掌握遙控器的觀眾眼里,于和偉從不是一個陌生演員,他在電影圈的遲遲登場令人匪夷所思。電影和電視劇有壁壘,分屬不同圈子,出演《老炮兒》是制片人梁靜看過他的電視作品,向管虎做了推薦。“我覺得表演是沒有壁壘的,不存在電視劇演員、電影演員一說,如果你是一個專業成熟的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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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和偉

更簡單一些,樸實一些

許多擔當重任的角色,許多一晃而過的角色,于和偉都能松弛呈現。他飾演的人物可大可小,年齡可上可下,是一個選擇很寬泛的演員,能達到這樣的境界,他一定想通了很多。“哪有時間去埋怨,那是不成熟,所謂懷才不遇,也很快過去了。把那些全扔開、拋開,裝進最重要的東西,我是不是比別人強?我是不是在很多演員里,別人能把我挑出來?這個最重要。”

年輕觀眾對他“考古”,互聯網上鋪天蓋地的文章,他看完覺得有意思、好玩。“《軍師聯盟》的時候,我演曹操的時候,說‘于和偉20 年沒有動靜,曹操讓他火成這樣’;好笑的還有,‘演了劉備,演了曹操,一個蹦迪讓他火遍全網’;今年又有了‘于和偉終于抓到好東西,《覺醒年代》’!”

他覺得這只是一個標題、一種措辭,被一次次重新發現。“說明我戰線拉得比較長,對吧?”真要推薦一部遺珠之作,他希望觀眾看看《歲月》,是他十幾年前演的,改編自文學作品《滄浪之水》。“那個戲雪藏了五年,一個辦公室的小人物。到現在我依然可以建議朋友們看,表演不遜于我現在的任何角色。”

18 歲的時候,他讀完金庸的全部作品,到25 歲再讀一遍,35 歲又讀一遍。少年都想扮演英雄,誰不想當張無忌,六大派決戰光明頂,他一人單挑。張無忌、楊過他都想演。“但是演不了,現在給我的只能是金毛獅王。”演員沒能給觀眾留下自己的青春期,遺憾當然有。“但是還好,有遺憾不是壞事,換言之,現在的我更成熟,我逐漸開始接受不完美。”

如果那年有《刺殺小說家》,那個愛讀書、寫詩的文藝青年,應該想演小說家。“會的,什么年齡做什么事。”回答得毫無障礙,于和偉不避諱這樣的話題,這或許就是于和偉身上那種自如的根源。

“到了中年以后,認知特別重要,對自己的認知,對世界的認知,尤其是自己。有時候我像小孩,像小孩的人并不等于他幼稚,并不等于他不懂,而是他愿意保持那么一個狀態,更簡單一些,更樸實一些,是吧?”

攝影:王龍偉 / 策劃:葛海晨 / 統籌 & 形象:陰博文 / 采訪 & 撰文:陳晶 / 妝發:司君 /

助理:白告、陳奕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