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譚卓

與其他一些藝術家不同,譚卓在用作品提出問題時,往往包含了某種解題的自我傾向。比起迷茫、憤怒、控訴、逃避等方式,她更愿意尋找某種出路,用充滿力量感的方式來回應現實。這或許與譚卓對藝術家社會責任的理解有關。

藝術家,譚卓

譚卓

譚卓抵達攝影棚的時間比計劃晚了兩個多小時,一天連著接受幾場拍攝采訪,譚卓臉上不見疲憊,倒是涌動著一股別樣的興奮感。時間回到幾天前,譚卓首個個展“不現時”在798頌藝術中心開幕。開幕當天,譚卓與策展人朱朱在現場幾乎為每件作品都做了導覽講解,展館內人頭攢動,工作人員不得不時時提醒,以免觀眾不小心碰觸到展品。展館門口祝賀個展開幕的花籃一字排開,倪虹潔送來兩組花椰菜,寓意“才華”橫溢。有路人想進去,因為沒有邀請函被工作人員擋在門口,嘴里嘟囔一句:“是什么明星見面會嗎?“

這樣一幅熱鬧景象在藝術遇冷的當下難得一見,這當然與譚卓的明星身份脫不開關系,對于這點譚卓自己也毫不諱言,“我愿意善用這個身份,讓更多人因為關注我而更多地去關注藝術。”不過論及譚卓的藝術家身份,卻絕非“心血來潮”或“明星跨界”這樣簡單。策展人朱朱稱譚卓擁有足夠多的參與藝術活動的經驗,“這些經驗支持了她在創作觀念和作品形式方面的思慮,而非像一個擅入者滯后于當代藝術的內部進程”。言下之意,譚卓是藝術圈的“自己人”。在采訪中,譚卓所表達出的藝術觀念亦帶有一位當代藝術家的自覺。或許時機正好,這一次,忘記譚卓身上的其他身份,聽她聊聊藝術,以及與藝術有關的一切。

藝術家,譚卓

譚卓

火箭、《鼠疫》與夏日即興

步入“不現時”個展的展廳,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件裝置作品,一枚銀色火箭沖破一只白色手袋的束縛,掀起洶涌氣浪。這件名為《無限可能的Baguette》的作品是譚卓第一次以藝術家的身份出現在公眾視野之中,她在作品中解構了手袋的概念,用手袋里飛出火箭來“預示生活里蘊含著的無限可能”。觀眾很容易感受到作品中的能量和幽默感,但人們或許很難想象,這件作品誕生于新冠肺炎疫情伊始,是譚卓對人生中難得的崩潰時刻的一次回應。

“對于我們80后來說,過往的生活是很簡單的,沒有經歷過這樣巨大的全球性的事件。我們所有人在那個時候變成一個命運的共同體,被寫進歷史。”譚卓在隔離中體會到了失去自由的不適感,盡管她已經非常積極地調整自己:每天開窗呼吸新鮮空氣,讓頭腦保持清醒;規劃好每天的時間安排,以免完全失去規律;定時看新聞吃早餐、做瑜伽、寫字、看書看電影、打掃房間……可譚卓逐漸發現,即使做到上述一切,依然不夠抗衡內心迅速滋長的情緒。

“就像加繆的《鼠疫》,以前只是從文學層面去感受它,但到了那個時候,你好像能嗅到書里那些腐壞的、血腥的味道。這種感覺真的很糟糕。”就在譚卓瀕臨崩潰的時候,FENDI推出了與全球十位藝術家合作的藝術計劃。作為FENDI的中國區藝術大使,譚卓受邀參加。品牌方原計劃僅是在手袋上進行繪畫或裝飾創作(其他受邀藝術家基本也都是這樣做的),但譚卓認為這種方式不足以表達自己當下的感受。“我心里有特別大的情緒,一個手袋根本裝不下。”于是,譚卓將這些涌動的復雜情緒,一股腦化為一支沖向云霄的火箭,用積極的方式去回應自己的真實感受,也試圖給予他人以力量。

藝術家,譚卓

譚卓

現在搜索當時FENDI展覽的照片,還能看到《無限可能的Baguette》被放置在展廳最中央的位置,無疑是十件作品中體量最大、視覺沖擊力也最強的作品。這件作品后來被FENDI羅馬總部收藏。這次創作的成功讓譚卓意識到在浸淫藝術多年以后,自己可以用作品向這個世界投下一枚石子,讓其他人聽見它的回聲。在當時接受某次采訪時,譚卓放出話來:今后至少每年都要有一件作品可以公開展覽。

譚卓幾乎在以一位職業藝術家的標準來要求自己,難得之處在于,她用隨后的實際行動踐行了當初的承諾。

不過,讓我們先把時鐘調回上世紀80年代。彼時,譚卓年紀尚幼,沉迷于反復拼裝建筑玩具,給芭比娃娃設計服裝,看書,畫畫。譚卓的家人在醫療系統工作,家里常見手術刀、橡膠手套這些醫療用具。譚卓從小喜歡看書,逮著什么看什么,哪怕內容是關于解剖。因此當多年以后,譚卓接觸到有“死亡藝術家”之稱的達米恩·赫斯特(Damien Hirst)那些散發著福爾馬林氣味的作品時,她心里卻生出一種特別的親近感。在譚卓看來,正是這些成長經驗讓自己之所以成為現在的自己。到20歲時,譚卓已經確定自己想要在藝術這條路上走得更遠,當時結交的也基本都是藝術圈的朋友。反而后來將她帶入公眾視野的演員身份,倒是一次誤打誤撞的“無心插柳”。

關于演員譚卓,那是另一個故事。在我們的故事里,時間來到2013年夏天,譚卓與幾位藝術家朋友聚在一起想搞點創作,一切即興發生,有人拿來攝影機,有人用一塊白布圍成譚卓的裙子,一只橘貓闖進鏡頭……當時的譚卓想必沒有預料到,類似的創作會斷斷續續延續至2021年。最終,這段即興創作的影像成為她第二件公開展出的作品《下午茶》中的一部分。

藝術家,譚卓

譚卓

花神、《啟示錄》與四重開心

2021年,受新冠疫情影響,有著300多年歷史的意大利花神咖啡館歇業倒閉。這座曾吸引過莫奈、安迪·沃霍爾等藝術大家的文化地標的遽然消逝,令譚卓心有戚戚。“這意味著人類歷史的一部分在此截斷,就此消失。一扇扇門在你身后關上,你眼前的門也在一扇扇打開,可是沒有任何人能告訴你既有的經驗。在這個時刻,我們都是新生兒。”譚卓反思當人們身處于歷史洪流之中,應該何去何從,個體與社會環境的關系又要如何重新建構。她將這些思索融進了裝置作品《下午茶》中。這件裝置外殼是一個巨型的玻璃盒子,盒子里放置著一張長餐桌,白色餐布垂墜到地面,碟子刀叉一應俱全,而充當下午茶“甜點”的,卻是十臺正方體的老式顯示器,猶如切割齊整的十塊蛋糕。顯示器里播放的正是前面提到的譚卓與朋友們拍攝的即興影像,空間里循環播放的聲音素材也由譚卓親自挑選,囊括了2014年至2021年間,在全球范圍內科技、經濟、娛樂、文化等領域的新聞大事件。

不難發現,在譚卓的藝術創作中,始終帶有對當下社會議題的關切。在譚卓看來,這源于自己對“人”本身的關注。“每次在做創作時,我們固然會沉浸在當時的作品和話題之下去思考創作,但當作品越做越多的時候,你會意識到作品里的元素在透露你是誰。”隨著譚卓一件件作品做下來,她發現自己在潛移默化中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1848年,威尼斯爆發革命起義,戰爭炮火之下,花神咖啡館暫停營業,將自己改成收容所,用來救治在戰爭中受傷的士兵。而在近兩百年后,譚卓受咖啡館倒閉的觸動,用藝術創作去關照弱者。歷史與現實在此處形成有趣的互文,也讓譚卓的藝術創作帶上了些宿命的味道。

隨著《無限可能的Baguette》與《下午茶》兩件作品的成功展出,譚卓在藝術圈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到了2022年首屆北京藝術雙年展時,知名策展人朱朱負責其中一個板塊的策展工作,他主動找到譚卓,邀請她參加這次雙年展——以藝術家的身份。

藝術家,譚卓

譚卓

“朱老師是業內非常重要的一位策展人,所以當他對我說,希望你作為藝術家帶著作品過來,當然是對你職業的認可。”在采訪時談及此事,譚卓難掩興奮,連著用了四次“我很開心”。第一次開心是接到朱朱的邀請;第二次開心是作品方案得到朱朱的認可通過;第三次開心用在強調自己在藝術行業被接受;第四次則贈予自己,最終順利完成一件能夠給自己交代的作品。

這件裝置作品名叫《啟示錄》,由一塊屏幕和三臺打印機組成。隨著屏幕中譚卓的數字人化身不停地敲打鍵盤,打印機以十分鐘一張紙的速度,不間斷地打出不同的信息。這些信息由基因鏈、太陽花紋、陰陽太極、星球等各種符號組成,作品的官方資料里這樣寫道:“來自不同領域的符號在紙上隨機組合、糾纏。通過作品體現了藝術家譚卓本人在當下時代,對人類科技與文明,現在與未來的共生思考。”

相比前兩組作品,《啟示錄》的概念無疑更加抽象,但也顯得更加野心勃勃。譚卓希望這件作品能夠引發觀眾對當下時代的反思——我們所不顧一切瘋狂追求的東西,究竟意味著什么?與這件作品嚴肅的意義表達形成有趣反差的,是它“特種兵”式的創作過程。作品是譚卓在劇組拍戲期間完成的,“白天拍戲晚上創作,每天熬夜熬到早晨四五點,熬得腦門上都是痘,頭發狂掉,幾乎快熬禿頭了。”在如此極限的狀態下,本來不愛張揚的譚卓在作品方案通過以后,請全組朋友吃了頓飯,為自己解壓。簡單的情緒釋放之后,是更加緊張的制作過程。最終在大家全力以赴之下,作品順利在開幕前布置完成。

“我很重視這次機會,因為接到邀請并不意味著你已經拿到入場券,你最終還是要靠自己的作品說話。”作為一位“藝術新人”,譚卓很在意自己是否得到業內的認可,而論及作品最終的展出效果,譚卓強調道:“朱老師對作品的評價特別高,作品后來也非常受歡迎,被邀請去了很多展覽。”

藝術家,譚卓

譚卓

孫悟空、藝術造夢與本能

藝術家譚卓干凈利落,身穿一件米黃色帶有暗紋的盤扣唐裝,內襯一件白色高領毛衣,毛衣下擺被整齊扎在黑色直筒皮褲里面,優雅而干練。在自己的首個個展上,譚卓像一位面面俱到的主人,作品的導覽講解自不消說,她所做的還包括:講解人的站位安排,幫別人調試話筒,提醒觀眾保護作品等等。這一方面自然與譚卓愛操心、責任感強的性格有關,另一方面也說明她對辦展這件事不說是甘之若飴,至少也是樂在其中。

“不現時”個展的全名是“啟示錄—不現時”,從名字能夠看出,展覽承接于《啟示錄》這件作品。《啟示錄》里譚卓的數字人化身形象被打印出來,經過裁剪拼貼,創作出一件件拼貼作品,構成這次個展的主要內容。不過與《啟示錄》不同,這一次的數字人形象不再是譚卓的化身,而是經過“去我化”的眾生相。“這種眾生相或者說無相是源于法國哲學家德勒茲和加塔利提出的‘無器官身體’這一哲學觀點,這些形象是我,也是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因為我們的處境都是相同的,能夠喚起共同的意識。”譚卓熟稔地介紹這次展覽背后的哲學意涵,不禁讓人想到她的另一個身份:在北大研修西方哲學史課程的哲學系學生,“‘不現時’的名字靈感也是來源于德勒茲,意為不是現在的時間,是未來的過去時。其實還是現在,只是從不同的時空去看待當下的問題。”

拋開這些略顯深奧的哲學表述,譚卓實際試圖創造的是一個孫悟空式的六邊形女戰士形象,來給予大家應對現實問題的力量。“我們所有人的處境其實大同小異,而我們又都希望更好地活下去,所以當我們面對生活的困難的時候,只有去積極地應對,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譚卓希望當觀眾看到作品中那些無所不能、七十二變的完美女神時,能夠獲得一種彼此鼓勵、彼此給予希望的連接,“我們必須要相信自己,生活令我們不得不強悍,我們就是自己的神。”

與其他一些藝術家不同,譚卓在用作品提出問題時,往往包含了某種解題的自我傾向。比起迷茫、憤怒、控訴、逃避等方式,她更愿意尋找某種出路,用充滿力量感的方式來回應現實。這或許與譚卓對藝術家社會責任的理解有關。“藝術可以讓人的心靈更加健全,從而抵抗社會迂腐的黑暗。”弗里德里希·席勒在《審美教育書簡》中提出的“藝術救世論”令譚卓印象深刻,“人類想從啟蒙階段走向理性社會,唯一的橋梁就是藝術和美。與萊特兄弟發明飛機、奔馳發明汽車一樣,藝術也是一個造夢的世界,因為有夢想要去實現,這個社會才得以進步。”

我們的拍攝最終持續到了凌晨4點,先前的拍攝方案在過程中被改變直至推翻,譚卓投入進來一起創作,共同完成了你現在看到的這組大片。藝術家譚卓的精力之旺盛、對自我要求之嚴格,令人嘆服。采訪臨近尾聲時,我問她:“藝術對你的日常生活帶來了什么?”譚卓思忖片刻,回答道:“至少有一點,我沒有辦法接受不美的東西。”說完,譚卓又習慣性地強調了一句,“這已經成為我的一種本能。”

出品:王鋒,李曉娟 / 監制:于夢菡 / 編輯:蘑菇仙 / 攝影:左多寶 / 撰文:九醬Jove / 造型:Jade / 化妝:Ricky / 發型:Tao Liu / 美術:蛋長 / 造型助理:小巴 / 策劃助理:loh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