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延 | 小紅花開在生活的晦暗里

韓延覺得,自己和《滾蛋吧!腫瘤君》挺有緣分,電影幾乎和自己的兒子同時降生,他自己的生日又是電影原型熊頓去世的日子。“好像冥冥之中提示我,要對生命的思考多一些。”韓延說,在兒子出生和遇到《腫瘤君》劇本之前,他對生命和活著的思考是文藝青年式的,“特別形而上,特別宏觀”。后來,這種思考變得具體了。這緣分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新片《送你一朵小紅花》是今年6月11日開機的,從決定把它拍出來到最后成片,過程特別快,“和當年的《滾蛋吧!腫瘤君》一樣”。

韓延 | 小紅花開在生活的晦暗里

韓延

如何生、如何死、如何活著?

“今天是我兒子的生日。”采訪當天,韓延突然提起。六年前的12 月7日,31 歲的韓延成為了父親,第二天,他導演的新片《滾蛋吧!腫瘤君》在北京開機。

妻子待產(chǎn)的最后一天,他住進了醫(yī)院附近的酒店,忙進忙出照顧待產(chǎn)妻子的同時,還要遠程溝通開機前的籌備工作。一邊是迎接新生命,一邊是講述一個關于疾病和死亡的故事,那段時間,如何生、如何死、如何活著的命題不斷在韓延腦子里轉。

兒子如期順利出生,護士抱著一團被被子包裹的小小的東西給等在門口的韓延看。韓延有點懵,沒有想象中的感動和一瞬間成了父親的感覺,只記得護士不斷提醒他:“千萬要托著脖子,孩子太軟了。”聽了這話,韓延沒敢抱,也不敢動手動腳,甚至都沒摸上一下,兒子就被抱進觀察室了。

安頓好妻子和孩子,韓延立刻回到了《腫瘤君》劇組所在的酒店。走進自己的房間,全世界都安靜了,他坐下來,回想這一天發(fā)生的一切,感動、感慨、責任、生命……各種復雜的情緒和感觸才一下子都涌了上來。

拍攝《腫瘤君》的整個過程,韓延只見過一次兒子。“那天收工早,趕緊回去看了一眼。”再見到兒子就是電影殺青之后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產(chǎn)房門口的“那一團小東西”已經(jīng)會笑了,有了那么點小孩子的模樣。

后來,韓延經(jīng)常會想起《腫瘤君》殺青后的那段時間。孩子還小,正是磨人的時候,晚上經(jīng)常要喂奶、換尿布,時不時地哭鬧。剛好,那段時間韓延晝夜顛倒,晚上極少睡覺,父子倆莫名多了很多單獨相處的時光。漫漫長夜,兒子睡了醒,醒了睡,韓延就一直在旁邊。孩子當然不曉得,韓延也沒法和他互動,但那是他們父子倆為數(shù)不多的單獨相處的時間。“當時你沒這感觸,都是后反勁兒的。”韓延說。

韓延 | 小紅花開在生活的晦暗里

韓延

成為父親讓“ 活著” 變得具象

韓延覺得,自己和《滾蛋吧!腫瘤君》挺有緣分,電影幾乎和自己的兒子同時降生,他自己的生日又是電影原型熊頓去世的日子。“好像冥冥之中提示我,要對生命的思考多一些。”韓延說,在兒子出生和遇到《腫瘤君》劇本之前,他對生命和活著的思考是文藝青年式的,“特別形而上,特別宏觀”。后來,這種思考變得具體了。“你面對一個個具體的人,特別瑣碎的孩子的成長,還有劇本里一個和你差不多大的人,得了實實在在存在的疾病,她要去抗爭,當你開始在這個生活的維度探討生命時,就會覺得之前那些飄在空中的人生探討有些虛無,有點矯情。”

這緣分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新片《送你一朵小紅花》是今年6 月11 日開機的,從決定把它拍出來到最后成片,過程特別快,“和當年的《滾蛋吧!腫瘤君》一樣”。

《小紅花》從兩個患癌癥的年輕人韋一航和馬小遠切入,講的是幾個抗癌家庭的故事。“我不想講疾病本身多疼、多難治,那是科技該解決的事。《小紅花》想探討的是一個更普適性的話題——如果你的家庭有人生病,這個家庭會面對什么,要怎樣度過。”《送你一朵小紅花》是韓延計劃拍攝的“生命三部曲”中的第二部。想拍“三部曲”的想法早就有了,《小紅花》的主線故事其實是《腫瘤君》時留下的遺憾。“《腫瘤君》講一個個體抗癌的故事,我當時也拍了很多展現(xiàn)熊頓家庭的戲,但最后沒用在成片里。”韓延還記得,有場戲是講熊頓化療剃了光頭,父親來看她,中間出去買了趟東西,回來時自己也剃了個光頭,熊頓做完檢查正好看到了這一幕。

韓延 | 小紅花開在生活的晦暗里

韓延

一家人心里都明白,但都沒矯情煽情,父親就舉重若輕地說了句“太熱了,剃了涼快”,但一個家庭面對女兒的疾病,其中有多少心酸、多少愛和多少小心翼翼就都呈現(xiàn)出來了。

《小紅花》拍的就是這樣的抗癌家庭的故事。電影里有一幕,與《腫瘤君》有著某種聯(lián)結:《腫瘤君》里,熊頓有個室友小朋友叫毛豆,毛豆得的是白血病。當年飾演毛豆父親的演員李曉川出現(xiàn)在了《小紅花》里,他依然是毛豆的父親,自己的孩子得的依然是白血病。“我想給觀眾一個暗示,在韋一航和馬小遠抗癌時,樓上的熊頓和毛豆也在和疾病作斗爭,這是同一時空里的世界,每個人都不是孤立的個體。我要拍的‘生命三部曲’內部,彼此是有關聯(lián)性的。”韓延說,拍“生命三部曲”的想法雖然早就有了,“但不能著急,我需要慢慢生活,對生活和生命的感悟是急不來的”。

《小紅花》的主線故事寫于四年前,但當時,很多細節(jié)韓延還沒想好。他也沒太著急,手頭還有別的項目在做。

直到今年疫情期間,韓延突然覺得《送你一朵小紅花》的故事必須要講了——不管劇本完不完善,準備充不充分,電影都得拍了,那是一種創(chuàng)作者再也壓抑不了的表達欲。

韓延 | 小紅花開在生活的晦暗里

韓延

“ 只是活著就已經(jīng)足夠艱難了”

今年再回看四年前《小紅花》的劇本,韓延覺得,大方向和故事都是對的,但很多細節(jié)和情緒沒那么準確。疫情和疫情期間家里發(fā)生的事,讓他對故事里人的遭遇和情緒有了更深的理解。

特殊時期的大半年,新聞里滾動播放著各種生生死死的相關數(shù)據(jù),從國內至全球。韓延家里也有兩樁關乎生死的事,家里的事比冷冰冰的數(shù)字生動得多。

因為要在一起過年,韓延一家三口、韓延的父母、妻子的父母,一大家子都聚在了一起。當時,誰也沒想到,這一聚就是三個月。“你想想,全家人住在一個房子里這么久,其實挺可怕的。”韓延說,很多家庭問題他都是第一次面對。

疫情暴發(fā)沒多久,韓延的父親生了小病,有點咳嗽,全家人一下子緊張得要命。“我們就在北京,沒出過門,不會被傳染新冠肺炎,但那樣的大環(huán)境和氛圍就會讓你不安。”家里人騰出了一間屋子給韓延的父親,吃飯、喝水、吃藥都是家人給送到屋子里。這么過了兩天,第三天,父親和韓延說話,說著說著突然哭了,哭得跟個孩子似的。“那眼神,像是在求救,他怕我把他送到醫(yī)院去,他也覺得內疚,給我們添麻煩了,還有恐懼、委屈、孤獨……很復雜的情緒。”韓延慌了,他沒做好準備面對父親的眼淚,一時間說不出話。“中國式的父子關系,你沒法走上去抱抱他,做不出來,說什么也都不對,我就只能沉默,長時間地沉默。”

在北京,韓延有四個關系特好的朋友,幾個人是一起從老家山東跑來北京的。這兩年,其中兩個朋友的父親患胰腺癌去世,一個朋友的母親發(fā)現(xiàn)了早期肺癌,還好治療及時。去年,韓延的阿姨患乳腺癌去世。今年3 月份,岳母又查出了乳腺癌,現(xiàn)在正在康復期。“這一系列事,尤其是岳母生病讓我發(fā)現(xiàn),所有家里有病人的家庭,經(jīng)濟狀況可能不同,治療手段可能不同,但他們都有一個共性,那就是當你家里有一個病人時,病人的心態(tài)和情緒,還有整個家庭的心態(tài)都會產(chǎn)生微妙的變化,如何去面對疾病,如何調整關系,這是每個人都會遇到的問題。”

韓延 | 小紅花開在生活的晦暗里

韓延

這種心態(tài)上的變化朋友感受過,后來韓延也體驗到了。岳母的手術做得非常成功,可以說是痊愈了,但老人自己走不出來,她不太和家人一起吃飯,也不愿意和大家一起出門。“她心里肯定懸著,害怕復發(fā),更重要的原因是自卑,覺得自己是負擔。我們作為家人,不能冷落她,但像打了雞血一樣哄她,對她熱情,老人就更覺得大家有事瞞著她。”韓延深深地體會到這種家庭關系的微妙,當年那些想象和杜撰的細節(jié)、情緒突然有了現(xiàn)實依據(jù)。

《小紅花》是個用細節(jié)堆砌起來的電影,其中夾雜著太多這幾年韓延經(jīng)歷的事、遇到的人。電影里,韋一航母親突然對車窗外的乞討者發(fā)脾氣的事,是韓延從自己的經(jīng)歷里轉化來的。有一次韓延被工作和搬家搞得情緒很差,正無處發(fā)泄,一個打電話過來的房產(chǎn)中介撞在了槍口上,韓延把所有的怒火都發(fā)泄在對方身上了。“生活壓力大的成年人,生活中沒有發(fā)泄口,很容易遷怒陌生人。”還有電影里醫(yī)院門口的陌生人,聚在一起加油打氣的病友,成年人的突然崩潰……“情節(jié)可能是創(chuàng)作的,但我可以說,《小紅花》里人物的所有情緒我都真實地經(jīng)歷過。”韓延說,如今,他和電影里的人物一樣,曾經(jīng)覺得夢想最難,現(xiàn)在知道,只是活著就已經(jīng)足夠艱難了。

拍完《動物世界》后,韓延被認為是國內探索類型片最成功的幾個年輕導演之一。一邊拍著《腫瘤君》《小紅花》這樣探討生命的劇情片,一邊在嘗試高度類型化、工業(yè)化的電影創(chuàng)作,韓延的導演方向有點讓人捉摸不透。“《動物世界》那樣的電影,滿足的是我對類型片和技術的好奇心,可能到了一定階段,好奇心滿足了就可以不探索了。但劇情片是一直會拍下去的,因為你只要還活著,就會有新的生命感悟,就一直有想講的故事。”韓延說。

監(jiān)制:任博 Renee Yam / 攝影:FanRan 范然 / 策劃:梅紅妹 Timmy / 采訪、撰文:宋彥 / 造型:陰博文 Blair Yin / 妝發(fā):劉姍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