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勇
信任
時間回到八九年前,那時候陶勇從北京大學畢業已經五年。他剛剛給一位從河南來的六歲患者做完手術,進醫院前患者的眼底炎癥情況復雜,但是術后恢復良好。到了辦出院的時候,陶勇陪同患者出院,患者家屬掏空腰包還差三百元,陶勇立刻把這錢給墊上了。后來這家人來復查的時候,又把這三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票遞還給了陶勇,“一開始我沒有想過他們能還給我,她爸爸把那三百塊交到我手里的時候,那時候我的心情很沉重。”
陶勇專攻的葡萄膜炎手術領域是復雜的眼內炎癥手術,患者很容易失明,這部分病人也是很特殊的群體,因為長期反復的炎癥,喪失勞動能力,又因為治療時間久,病程難,患者一般會比較窮,陶勇從一進入這個行業,就給自己立了個規矩:“盡量讓手術一次性成功,在這基礎上,再給患者們節省材料、節省費用”。
在好大夫App 上,陶勇無論是“療效”或者是“態度”都收獲了100% 滿意;在微博上,也有很多接受過他治療的患者翻出聊天記錄和病歷,聊天框里面的陶勇,講話總是溫聲細語的,常常詢問術后恢復情況,還叮囑少吃什么,多吃什么。
“確實,回想起來這十幾年從業的經歷,還是很感動,和很多患者成為了朋友。有很多患者跑遍全國許多地方,吃了很多閉門羹,在我這里,他們重新點燃了希望和勇氣。”
從2002 年大學本科畢業,緊接著跟著黎曉新、姜燕榮教授學習,陶勇的醫生生涯已經歷經十八年。傷醫事件之后的一個月里,從重癥監護病房轉院到積水潭普通護理病房,他還常常想起這十八年來和他成為朋友,印象深刻的一些患者。
廣西的患者找到陶勇的時候,全身的情況不好,眼底的情況更差,恢復狀態也不可期,患者遍尋了全國各大醫院,大夫們都不太敢給她做手術。那時候陶勇剛剛開始出診沒幾年,很年輕,很直接,“我直接說現在關鍵是我們之間缺乏信任,如果你能夠完全信任我,我能盡最大努力保住你的眼睛,患者的媽媽經過認真的思考,抓著我的手和我說「無條件地信任我」,而且不管最后的結果如何,她都不會責怪。”當然手術結果很好,“我現在回想起來,很多時候并不是眼睛的情況有多復雜,手術有多困難,讓我記憶深刻的那些患者,都是我和他們心心相通的人。在難題面前,只有醫生和患者攜起手來,才能獲得最完美的結果。”
四五年前,一位三十歲出頭的西安患者,是家中獨子,眼睛病毒性感染,在到陶勇這里醫治前,他是一名“職業病人”,整天跑各個醫院看眼病。陶勇不僅幫他做了手術,還給他介紹了一份工作,恢復了他的生活狀況,還原“社會屬性”—患者的家庭并不會因為患者的沉淪而變得毫無希望。
未來,在醫患關系上面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醫患關系只是社會關系的縮影,根源問題還是在于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
患者也想完全信任醫生,但事故太多;而那些醫生,在聽說過這么多這樣慘痛的教訓之后,更怕被當“槍”使。如果能在加強教育的框架下,去潤滑、重構患者和醫生之間的關系,就會讓醫患關系變得健康,而這正也是陶勇想努力的方向。
陶勇
未知
2020 年1 月20 日,陶勇在出診時被患者砍傷,導致左手神經肌肉血管斷裂、顱骨外傷、枕骨骨折,失血1500 毫升。
在這次事故發生之前,他每天的生活都規律且忙碌。每周一出門診,不限號,常常坐診到晚上九點、十點。剩下的時間就是帶領團隊里的年輕醫生做研究,以及進行連軸不斷的手術。為了不打擾家里人,陶勇平時經常住在醫院辦公室里,一大早去巡邏病房,晚上也讀書、研究病歷到深夜。
去年夏天,他和自己的患者聊天,滿懷期待地透露自己正在進行人文類小說創作的構思。在當眼科醫生的過程中,他也是一位社會觀察者,每一位患者都是一個故事,那些熱愛生活、熱愛工作的人鼓舞了他,讓他萌生了想要以他們為原型去創作一本小說的想法,去記錄下來在病痛中飽受折磨,卻還仍然懷揣著一顆頑強的心;去正視苦難的人物,在現實的重壓下,仍舊磨礪出了堅強意志和正面精神的平凡人。
當手術完畢醒來,他的第一意識是:“活過來了,太好了。”作為一名醫生,他深知當時的狀況有多么嚴重。
術后的第一頓飯,是醫院營養科給他做的高蛋白、低油脂的餐食,“味道還不錯”。二月上旬,當意識完全清醒了以后,他思索的第一件事情是—“一定要抓緊時間和機會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留給我的時間可能不多了”。
一從重癥監護病房轉院到普通病房,他就開始著手寫之前花了將近兩年才完成的專業書籍《眼內液檢測》的后記,準備發表。在眼科逐漸進入精準醫療的年代,他把他這八年來行醫的經驗和積累整理成冊,通過分子手段讓眼科醫生快速知曉眼內感染的病源,推廣給行業里的同行。
接受采訪的那天,距離傷醫事件38 天,師妹「眼科小超人老梁」去探望過他一次;和女兒的聯系都在微信上,他頭上包著繃帶,“不想讓她看見了害怕、傷心,”只能發語音希望自己的女兒能“抓住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院長來看他,帶給了他最近感覺到很有力量的事情—當時在事故發生的現場,有一名帶著十歲小朋友患者的媽媽,替陶勇擋了刀,導致她的肌腱斷裂。陶勇對這名十歲的患者很有印象,他清楚地記得這位小朋友是白血病骨髓移植術后,雙眼出現了問題,家里的經濟狀況因為漫長的醫治之路,稍顯窘迫。陶勇和他的團隊通過半年的治療,幫助十歲的患者視力恢復到了一個很不錯的水平。沒想到這一次就是這么一位手無寸鐵的母親,一位平凡而不起眼的女性,勇敢地挺身而出。
“這位母親事后和院長說,再來一次這樣的事情,她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沖上前去為我擋刀。可能就是這么一個個普通的病患、病患家屬,讓我覺得我為他們多努力,都是值得的。”
顱骨外傷嚴重,再加上顱內有淤血和水腫,陶勇最近的睡眠質量不是很好,每天晚上11 點多睡著,早上7 點不到就醒了,中間斷斷續續還會醒來好幾次,體力也感覺大不如前。有時候盯著天花板,容易出神,有時候也拿手機刷一刷微博。
他并沒有中斷過微博的發布,把之前宣講的視頻和音頻發在微博上,還是照常發布一些用眼小常識,轉發抗擊新冠肺炎的感人事跡,“微博是和病患、關心我的朋友們保持聯系的一個很好的窗口。”
在“陶勇”的超話里,有每天打卡自己生活碎片的粉絲,也有捐款奉獻綿薄之力、想時刻接收陶勇身體狀況的陌生人,有時候陶勇會點贊他們的微博,給他們留言、打氣,在網絡上,他感受到了事件發生之后的溫度。
雖然他的左手仍舊冷得如同冰窖,毫無知覺。
左手肌腱神經血管完全斷裂,陶勇坦言對于現在的他,最艱難的事情是“一種未知”。在自己的醫學知識下,無法判斷左手能恢復到什么程度,也無法預測這場傷醫事件對自己大腦的不可逆傷害有多少。他之前擁有的醫學知識,好像到了自己這里,就顯得不那么靈光,也無法準確判斷。
好在經過神經縫合手術和握筷子、掰關節等恢復訓練之后,最近陶勇關節的活動度有了顯著的提升,但是左手神經仍舊收效甚微。“很漫長,過程也很痛苦,但我也要咬牙去恢復。”
陶勇
春天
空余的時候陶勇最喜歡做放松性閱讀,或者是聽音樂慢跑。手術臺上長時間的高壓環境,以及之前他做過腰椎手術,容易造成腰肌勞損,只有通過徹底的放松,才能讓自己精神世界得到平靜。
最近他在看季羨林的《牛棚雜憶》—描述季老在最窘迫的時候遭遇背叛和打壓的心路旅程。還有余華的《活著》,“說起來挺不好意思的,我還蠻喜歡讀那些主人公遭遇很慘痛的書籍,讀完了這些書之后,會發覺自己已經擁有很多了,也感覺自己過得很舒服。”
他說人最大的煩惱來源于和遠遠高于自己的一切攀比,比金錢、比仕途、比財物,最后在身體健康上卻一敗涂地。
2020 年之前的春節,陶勇已經在醫院過了十幾次,今年春節,也是在醫院度過,但身份特殊,他是病人,而且還住在ICU,是重癥監護病房,“心態上特別感慨”。住在ICU 的日子里,身邊的護士會給他說每天的新聞,從新冠肺炎疫情全國全面爆發,迅速部署、迅速隔離,到載有科比和他女兒的直升機墜機、去世,“這個春節對我來說,有太多太多不好的消息”。2020 年2 月4 日,是農歷立春的日子,也是陶勇重新開始拿起筆的日子。這個春節對于他是“死里逃生”的一個春節,但也是是一定會“冬去春來”的一個春節。雖然肉體上歷經劫難、身處寒冬,但陶勇堅信:冬天過去,春天一定會準時來臨。
在他心中,英雄是歷經挫折,仍舊一心向上、向善;在他心中,夢想沒有改變,仍舊是不遺余力地去幫助那些應該幫助的弱勢群體。
傷害他的患者看到的是社會的陰暗面,也反映出了他內心的陰暗面,“如果因為我是這件事情的受害者,而變得和他一樣,委屈、傷害別人,那我才是真正被打敗了。”
轉到普通病房沒多久,陶勇花了半小時朗誦了一首詩,題目叫做《心中的夢》,他在最后朗誦著“我把光明捧在手心,照亮每一個人的臉龐”。
出院后,他想做的事情很多。迫不及待地想去見一見在他被砍傷時候替他擋刀的患者家屬,握著她的手嘮一嘮家常;在左手沒有完全恢復之前,多做一些線上媒體、線下宣講,能把眼科健康知識推廣給全中國的人民;想去武漢,看一看疫情過后的小朋友們;發起對盲童/ 弱勢群體的關注和救濟……
住院的眼科醫生陶勇,在下一次拿起手術刀的之前,他的中場故事還很漫長。雖然漫長,但是他想用他捧在手心里的光明,去告訴大家,這個世界有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