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鈞甯
張鈞甯名字中的“甯”(níng),常被人誤讀為聲調更重的“nìng”。事實上,“甯”用作姓氏時讀“nìng,作名字時則應念“níng”。不過,除非發音偏得太離譜,她幾乎從不糾正。“大家覺得怎么念都可以,只要覺得順口舒服,就好。”
這種隨遇而安的態度,在一定程度上也折射出她的性格:不拘小節,卻自有堅持。
張鈞甯
“我每一部戲都在遇到失敗”
如果將2002年的電視劇《流星花園2》視作演藝生涯的起點,那么今年,張鈞甯作為演員,已走入第23個年頭。這二十余年間,她憑《白色巨塔》嶄露頭角,《默殺》更讓她一舉拿下第37屆東京國際電影節中國電影周“金鶴獎”最佳女主角。從履歷來看,她早已是業內公認的資深演員;在旁人眼里,她理應對角色游刃有余、胸有成竹。
然而,張鈞甯并不這么覺得。
“我每一部戲都在遇到失敗。”她說出這句話時,語氣平靜,卻讓人一怔。“每一次拍戲前我都會焦慮,在摸索角色的過程中,甚至拍攝當下,我常常覺得:今天的表演糟透了,為什么會這樣演?”
也許,這份心情正是來自一位創作者對自我的持續追問。她始終盼望自己能抵達“最好的狀態”——哪怕那是永遠無法抵達的彼岸。既然“最好”遙不可及,那“更好”就成了每日的基本要求。也正是因為“覺得自己不夠好”,她養成了在每場戲結束后自我解剖的習慣:從漏洞中不斷追問,從焦點中尋找答案。
“如果是口條出了問題,那我就練口條;如果是劇本看得不夠透徹,或是我把表演空間壓得太小,那我就馬上調整。”她說這段話時像是復述一次熟悉的儀式,“當你開始面對實際問題,做出相應的對策,其實事情就已經在往好的方向走了。我一直覺得,永遠都來得及。沒有真正‘來不及’的事。只要你意識到了,接下來的每一個選擇,都是通往‘更好’的路上。”
也因此,當我們翻看她這些年飾演的角色,可以發現其中并不拘泥于“正”與“邪”的二元角色設定:《緝魂》中的女警察、《唐人街探案》中的IVY,或是《默殺》中的李涵……這些人物有鋒利的邊緣,也有隱秘的裂痕,大多能折射出人性的復雜面。角色的立體從來不只靠劇本,也仰仗演員賦予的呼吸與重量。張鈞甯的表演,尤其在懸疑、刑偵題材中,幾乎從未給人“似曾相識”的感受。這也讓人好奇:她在挑選劇本時,到底在尋找什么?
張鈞甯
張鈞甯給出的答案很直接——“角色的內心”。角色不該只是功能性的存在,對我來說,得像是觸碰到了某個真實。”她希望讓觀眾看見人物處于困境時的掙扎、不得已,甚至是錯誤選擇背后的復雜情緒。“我常常會想如果這個人真的存在,會是什么樣子?在不同角色的形象中,還有沒有更飽滿的樣子可以表達出來?”有故事的角色,以及能給她帶來思考與學習的人物,總能讓她深感興趣。
她回答中提到的“錯誤選擇”,格外耐人尋味。也正是這些,吸引著張鈞甯走進她們的內心——靠近人性中模糊、暖昧、無法輕易定義的那部分。
“我覺得人本來就是復雜的,一生都在不斷犯錯。但犯錯并不可恥。小時候我很討厭自己犯錯,但現在會覺得,正因為我們是人,才有機會再學習。”她想過,也許正是角色的那個錯誤,才能讓某些觀眾在人生的某個瞬間照見自己。“如果能透過角色,可以讓一些在角落里被忽視的人被看到,或者一些聽不見的聲音被聽到,那對觀眾而言,就是一種力量和轉變的可能性。”這也是她所認同的,表演的意義所在。
這份從角色中延伸出的現實體感,讓她漸漸把“理解人”這件事,看作演員的使命感之一。“我們不是說演員要多么偉大,或是要教育觀眾。但如果能讓人在認識自己中多一種可能性,那我覺得,演員就是一個非常好的媒介。”
今年上半年,在熱播的電視劇《化外之醫》中,張鈞甯飾演的鄭琬平醫師要應付醫院里密不透風的急診節奏,還要面對外籍勞工醫療的現實困境,試圖從制度與人情的夾縫中,找出一條可行之路。
“(出演)超緊張的。”她回憶起當時的狀態,“那部戲還要講很多外文臺詞。換一個語言就是換一種邏輯。表達本來就很難,再加上她還是個外科醫師,還有手術要學,難度原本就不小。”關于這一點,張鈞甯曾在其他的采訪中透露過,那段時間,她幾乎每天帶著一個豬皮模型反復練習縫合——日復一日、針針密密。數百次積累下的熟能生巧,為的就是在鏡頭前短短幾分鐘,達到一種近乎“習以為常”的專業從容。
張鈞甯
這些是觀眾看得見的努力,但還有一些情緒,是需要被感受到的。鄭琬平,是張鈞甯口中典型的“三明治女性”。孩子患有腦癱,老人罹患失智,在工作與家庭雙重壓力之下,鄭琬平凡事都要謹慎,事事都得較真。張鈞甯回憶拿到劇本的第一瞬間,她就覺得這個角色必須在一出場時,就讓人感受到一種令人室息的強勢。
“她身上就是會有一種不舒服的氣場,非常重。我在演出時就需要照顧到這部分的氛圍,所以我把它拉到了一種極致的狀態,要讓觀眾不僅感受到她的強硬,還要好奇地去問:她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這些并非劇本上的明寫,是人物的弦外之音,但張鈞甯聽見了。她主動與導演溝通,提出想加入更多這樣的情緒紋理。甚至在造型上,張鈞甯也主動給出意見——希望可以把抽象的壓迫感具象化。
張鈞甯為鄭琬平選了一副眼鏡:黑色金屬半框、方形鏡框。這種眼鏡常常給人的印象是強勢、理性和守規矩。眼鏡,是張鈞甯在巴黎出差期間找到的。“我一看到就知道,這是她會戴的。”她笑著說,“看起來很硬、很陽剛,也帶點距離感。我很高興導演最后采納了。”
張鈞甯
那時,她正在參加巴黎時裝周,但心早已飛回即將開拍的片場。她腦海里不斷構建一個現實版本的鄭琬平:“如果是現實生活中,她應該是什么樣子,自己又該怎么以最快的方式進入她。我很快就飛回來了,因為我知道這部戲很快就要開拍,所以只想爭取更多準備時間。”
張鈞甯始終覺得自己準備得還不夠。“很怕漏掉什么細節。”但也心知肚明,每一個角色終將留下遺憾。張鈞甯很喜歡鄭琬平,因為鄭琬平的成長弧線非常清晰。“那是一個沉重的生命。也像我們從二十歲走到四十歲,一個放開的過程。她放下了很多事情,也讓自己的心變得比較輕松、開闊和自在。”
張鈞甯看似在談角色,實則是在借角色說人生。鄭琬平從“緊抓不放”到“逐漸松手”,用了十一集的時間。而現實中的我們,要學會真正放開,可能需要幾倍乃至幾十倍的時間才能體悟。張鈞甯覺得做演員這件事,就是在體會放開。“我之所以選擇做演員,其實就是希望能從內而外地,真正學會放開。我小時候是個很緊張的人,對很多事情都不安,所以很多時候,我其實是在尋找那份自在。”
她輕聲補充:“年輕的時候,你會一直關心別人怎么看你;但到后面,我開始關心,我怎么認識我自己。我到底是誰?我還可以做什么?那個時候,就是從‘向外’到‘向內’的轉變了。所謂的‘放開’,是因為我不再綁著自己的心。我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了,而更在乎自己心里到底想要什么,我想做什么事情。”
張鈞甯
從業至今,張鈞甯漸漸明白,演員這份職業的意義,不只在于角色的變換,更在于透過角色,成為一座橋梁。2021年,她開始創立經紀公司,投身于新人演員的培養。年初在播客中,她曾說:“希望能為華語影視注入更多的新鮮血液。”把自己與新人之間的關系,比喻為“媽媽和孩子”。
這是一種將心比心。她說:“如果小時候,有人愿意跟我說這些話,也許今天的我又會有所不同。當然,我們會想象是媽媽跟孩子之間的關系,媽媽永遠希望孩子會更好,會把經驗教給他,但最后,小孩還是要走自己的路,做自已的選擇,不能活出屬子他的一生。所以,我們現在做的事情,其實更像是提供一個足夠安全的地方,讓他們可以去跌倒,去犯錯,去試著摸索。”
“因為我收獲了很多,所以更希望把這些,也慢慢傳遞出去。”她平靜地說。
張鈞甯
“人生沒有標準答案”
在今年6月7日高考前夕,張鈞甯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了一封親筆信,寫給即將應考的學子。在這個習慣用手機匆匆打字的時代,張鈞甯選擇了最傳統的方式——一筆一畫地在白紙上寫下自己的祝福。信中,她寫下這樣一句話,是她曾經偶然看到,卻始終銘記的一句話:“人生沒有標準答案,但每一步努力都會留下痕跡。”
這句話,也像是在回應她年少時的心境。張鈞甯曾說過,自己小時候決定踏入演藝圈,是因為想要改變那個內向、不安的自己。話雖如此,那份內向的底色,至今仍時不時浮現。她笑著說道,前一晚在上海電影節觀看《醬園弄?懸案》,映后被邀請站起來分享觀后感。“我不是不知道說什么,但還是會緊張。這個東西,我就是改不了。還有,每次上臺領獎,我也會緊張。但我也在努力克服。”
成長,是一場反復練習。在社交媒體上,曾流傳過一則她母親——文學作家鄭如晴的日采訪。那年,張鈞甯高一,入選儀仗隊隊長。母親擔心張鈞甯因此耽誤課業,極力反對。而張鈞甯說了一句話:“那是你的人生,還是我的人生?”幾年后,星探找上張鈞甯,請她拍攝第一支廣告。母親再度猶豫,而張鈞甯也再次說出了這句話。
對張鈞甯來說,她很早就明白:人生,要由自己負責。如今再回想起,她依然認同。盡管那時候她還年輕,也許還不懂未來,但她已經知道,責任感不是別人給的,是一種從內而生的判斷。“如果我覺得要做的這件事是對的,那為什么要阻止我去做?當時媽媽擔心我考不上好大學,我就承諾她,我一定會做到。”
張鈞甯
她頓了頓:“我好像從很小就知道,生命只能活一次。很多事,還是要自己親自走過、親自感受過,才算是真正擁有的。”
張鈞甯和母親鄭如晴的關系,亦師亦友。母親曾為了兼顧學業與工作,每周往返于臺東與臺北之間,連行李都來不及放下,就直奔報社上班。張鈞甯曾說:“我的高能量,都是媽媽給的。”而鄭如晴也一直密切關注著女兒的每部作品——在鄭如晴的微博上,還能看到她為網友推薦張鈞甯出演《默殺》的帖子點贊。
這份融洽的母女關系背后,是一次次邊界與愛的調適練習。有邊界感的愛——這是張鈞甯慢慢習得的道理。“母女關系,是需要經營的。只有愛是不夠的,因為只有愛的時候,就會失去邊界感。”
張鈞甯回憶起小時候,自己會因為一些小事和母親爭執。直到后來,張鈞甯慢慢意識到:溝通,也是一門需要智慧的技巧。“交流的方式是要讓她舒服,也讓我自己舒服。如果是過去,邊界被踩過,我會直接反彈;但現在我會說:‘謝謝媽媽,謝謝你的意見,但我有不同的想法,我想試試看我自己的方式。’”
2021年,張鈞甯在母親小說《沸點》的增修版分享會上宣布,將把這部作品影視化。原著講述的是上世紀50年代的臺灣,一位女性從青年走入中年的生命旅程,是一部飽含女性視角的成長敘事。
過去幾年,張鈞甯從找編劇、磨劇本,到一版一版修改總綱,其間已經歷了無數個版本。她希望將這個故事改編得更貼近當下,從不同的角度切入時代精神,讓它既不失母親原著的溫度,也能讓當代觀眾產生共鳴。當然,母女之間也會有摩擦——尤其在“還原年代感”這件事上:母親有自己的堅持,而身為資深演員的女兒,則有她理解下的“觀眾視野”。
“我們得試試看用年輕人喜歡的方式講這個故事啊。”張鈞甯曾這樣對母親說。
張鈞甯
張鈞甯笑著補充:“你看這個時候,母女關系就會容易陷入僵局。但我們在事前先把原則說清楚:如果她想用傳統敘事方式講這個故事,那我可以介紹很棒的專業團隊和人才給她,她可以放心交給他們。那樣我覺得沒問題。”
“但如果是我來做,我就會很麻煩。”她說著笑了,“因為我會用我想要的方式,去講我想說的故事。”正是因為這份建立在彼此尊重上的共識,改編目前順利進行著。“所以你看,其實這些東西都不太容易。”
無論是作為一位從業二十余年的演員,還是一位仍在起步階段的制片人,張鈞甯都在人生這條路上,悄悄為自己開辟出更多的可能性。她既是見證者,也是親歷者,感受著影視行業中女性題材作品風格的變遷。
事實上,張鈞甯一直在關注女性議題的內容。她渴望深入描繪當代女性的處境,那些在職場與家庭中折返奔波、背負期待又竭力求存的多重面向。“現實生活中有很多很棒的女生,她們只需要再被鼓勵一下。因為無論是生理構造,還是職場狀態,現在的女性比以往承載了更多的壓力和期望,包括女性對自己的期待也是。所以我希望,在作品或角色上,盡可能地幫她們發聲,或者讓她們產生共鳴,哪怕只是釋放壓力,然后告訴自己,我可以。如果我能做成這樣的事,那就已經很好了。”
當我們聊到“人生沒有標準答案”時,張鈞甯無意間提到了一個正在開發的劇本。一個關于婚姻的故事。夫妻關系陷入僵局,妻子想要逃離,于是展開了一場只持續一晚的奇幻冒險。“可能很多故事都講過,無論你回到哪一個時間節點,你以為做了不同的選擇,就能避開痛苦,但發現后面要面對的事情總是一樣的。所以,人生從來不是你選了誰,而是你怎么面對接下來的生活。”
張鈞甯
“人生的答案還是關乎自己,關乎你想要什么。這個答案是可以一直問自己的,因為你會變。最后可能會變得很簡單、很平常。有些話也講過,最后每個人的生活瞬間就是那些平凡的事物。它們堆出了你的生命,堆出了你的一輩子。你愛的是你執著的事情,你愿意付出一切的事情。它們有統一的答案嗎?其實是沒有的。”
去年12月,張鈞甯為Chanel 2024/25高級手工坊系列來到杭州。那日,她泛舟西湖之上時,穿了一件飾有黑紗的Chanel斜紋軟呢連衣裙。這與她平時偏愛的簡約、干練的風格大相徑庭。黑紗隨風飄動的樣子很美。”她說,“但更重要的是,它和我過去的選擇不一樣。我就是想看看,自己還有什么更多不同的可能。”
此刻,視線重新落回妝發剛剛完成的張鈞甯身上。她穿著白T恤、牛仔褲,踩著一雙黑白分明的運動鞋。
“有人說,一個人的個性底色,藏在鞋子里。”聽到這番話的張鈞甯,晃了晃腳,眨眨眼說:“你看,它其實也蠻臟的。因為我懶得擦。但它很像是我的某個部分,陪我走過很多地方。”
她頓了頓,又笑:“我的個性里,是有一點大而化之、不拘小節的。”
監制:衛甜 / 攝影:柳宗源 / 造型、策劃:Frankie / 編輯:Yoanna / 化妝:Jenny Lin / 發型:Ethan Yao / 采訪、撰文:徐小喵 / 統籌制片:Cathy / 美術:Zhu / 服裝統籌:xixi / 制片助理:Jeo / 服裝助理:Yuu、Lee / 攝影助理:六一、李思程、夏飆、黃明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