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琨:流動地創造

在全球化的語境背景下,藝術家宋琨實驗性地將新古典主義,當代亞文化及宗教元素與其創作系統相融合,持續探索人類身體、潛意識、想象力及生存體驗之間的關系,展現出個體瑰麗隱秘的私人世界,對變化中的中國特有的反映和關照。在“蘇醒、發現、感悟、嘗試、重塑和呈現”的藝術世界中“六道輪回”,流動地創造,“轉譯”成不同藝術作品,掀起人們心靈和情感的漣漪。

宋琨:流動地創造

頭部裝置:宋琨 x EMPTY BEHAVIOR SS23 x “浪漫的喀邁拉”系列

我執

由于去往泰國普吉島的航班延誤,編輯團隊比預計的晚半天到達宋琨如今工作室所在的普吉島。宋琨最近忙于和88rising廠牌及工作室團隊合作發行自己的首張藝術音樂專輯《無盡藏Infinity》,然而她還是堅持留出一天時間與團隊一起勘景,以保證拍攝效果。“我是INFJ(提倡者型)。”宋琨主動和我們說起她的MBTI(邁爾斯布里格斯類型指標)類型,在由美國心理學家邁爾斯和布里格斯所編制的人格類型評估工具MBTI中,這代表著“以直覺主導、以情感輔助的內向型”的理想主義。

宋琨:流動地創造

把自己逼到一個極端,在其中去蕪存菁,不斷沉思然后創造,是宋琨多年來的生活和工作模式。正如MBTI系統對于INFJ人格的描述:這種性格類型的人關心的是事情的本真,深邃和靜謐的精神世界。以前的她覺得創造充滿著各種可能性,“但是那些都是碎片。我需要了解更多深刻的根源”。作為中國當代藝術領域的一位創作者,“什么是本土當代藝術?”是她不斷探索實驗的課題。直到2014年、2015年左右,宋琨開始借由自己對佛教中“東方琉璃凈土”的理解——“所有事物純凈透明,超越人類想象力,自性發光”,創作出一個虛擬的族群“泛靈族Animist”,而后延伸擴充為名為“泛靈凈界”的世界觀,她終于找到了各個創作系列連接的線索。“這是很長時間的一個思考,或者說不停地給自己做減法。每次砍都挺疼,但砍完以后覺得很舒服,讓我知道我能做的就是這個了。在這個角落里面,你得到了一種嶄新的勇敢和自由。”

宋琨:流動地創造

宋琨曾說自己有點兒像一位老手藝人,從她對極致的追求與反復的耐心琢磨來看,她的確有著手藝人的堅忍、毅力和低調。從小時候起,她就是個內向、有點兒自閉的小女孩,而畫畫則是這種性格衍生出的一種自然而然的行為。“我很難進入現實世界,不擅長和人打交道,溝通,也確實覺得無趣,當我擋一本書在面前,在后面畫畫,他們是不會來打擾我的。”創作成了宋琨得以與自己相處、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的方式。

不久后,青春期的懵懂和能量隨著獨創北京的生活變化開始引導宋琨向前邁進,搖滾樂成為了這根繩索。那時的宋琨成為了典型的叛逆文藝青年:“我最喜歡人聲和歌詞感人的歌,有時我會把人聲和編曲分開聽,也會經常看有創造力的音樂短片(MV)和現場視覺(VJ)設計,國外聽得比較多的,最早比如PJ Harvey(波莉·簡·哈維)、Marilyn Manson(瑪麗蓮·曼森)、Blonde Redhead(金發雷德)、Bjork(比約克)、戶川純,到后來的Bones(骨頭社)、Billie Eilish(比莉·艾莉什)、Grimes(格萊姆斯)、Doja Cat(豆莢貓)、FKA twigs(小枝女孩)、Afterlife(來世)和Anyma(安瑪)的視覺作品,中國的樸樹、宋冬野、張懸,他們這些情感真摯的歌也經常聽”。而她也曾和一幫音樂圈的朋友們一起聽打口帶、在臥室搗鼓錄音設備、寫詩創作……“音樂是發泄和冒險,做音樂時我不管自己是誰,EMO(傷感)、幼稚、笨拙、炸裂的情緒都會有,平時隨手寫的歌詞,經常就是最近的生活感受和情緒的表達,晚上喝一杯,在Ableton Live(音樂制作軟件)里很即興地創作動機,什么風格不管,只管當時的心情。”藝術的無聲與音樂的起伏在宋琨的人生中制造著微妙的平衡與互補,更重要的或許是,音樂的實驗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指引和雕刻著她的認知與觀念。也是音樂作為一種表演藝術,具有不可避免的重復性,這令宋琨最終選擇了藝術。“在藝術創作里,我從來不用復制自己,音樂像是整體藝術(Gesamtkunstwerk)中的一個元素,無論是繪畫、裝置雕塑或Music Video(音樂短片),還是音樂的創作,都是其中一部分。”

宋琨:流動地創造

頭部裝置:宋琨 x EMPTY BEHAVIOR SS23 x “浪漫的喀邁拉”系列

因此,多年后88rising廠牌即將發行收集了宋琨這12年創作的藝術專輯《無盡藏Infinity》,帶來9首精選單曲、4個藝術MV以及一套完整的“泛靈凈界”全景視覺。以音樂為媒介表達的《無盡藏Infinity》,與其說是宋琨作為音樂人的首張專輯,不如看作是宋琨作為藝術家的一件以音樂專輯為介質的新作品。曾經在充滿可能性,而“自我”仍然被這些可能性所模糊的歲月里,她在藝術與音樂中作出了選擇,又在央美、藝術團體N12中和一群有著同樣激情與同樣困惑的藝術青年一起尋找自我的“相”。而在與老朋友們和幾個新朋友共同制作的《無盡藏Infinity》時,變得堅強多了,但也更了解了自己的選擇。“當藝術家不容易。藝術青年可以懷著熱情,又因為年輕有荷爾蒙和體能,所以可以不斷嘗試。但真的到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呢?如果那份熱情能持續,這才是真正的藝術家。”

在這片源于佛教、東方,也屬于宋琨自己的琉璃凈土中,自性的光芒溫潤而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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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部裝置:宋琨 x EMPTY BEHAVIOR SS23 x “浪漫的喀邁拉”系列

手部裝置:宋琨 x EMPTY BEHAVIOR SS23 x “浪漫的喀邁拉”膠囊系列

手持“鮫人魚骨”裝置:宋琨 x EMPTY BEHAVIOR SS23 x “浪漫的喀邁拉”限量聯名微型裝置“泛靈凈界” :E型琨

無相

為了更深入地接近海洋,延續這個系列的創作,宋琨在北京798的工作室之外,還在普吉島開設了分部。在亞洲,泰國的海洋、自然環境和宗教氛圍相對更適合創作。“泰國的佛教形式感非常弱,更多地融入在平安喜樂和自然主義的生活方式里。整個普吉島,我到現在都沒有找到一個標準的寺院佛像,看著亂糟糟的。”雜亂、隨意的形式之下,是在她看來屬于泰國南傳佛教的“無相”。從2015年在北京蜂巢當代藝術中心舉辦的個展《阿修羅凈界》開始,宗教元素在宋琨的藝術創作中逐漸顯現,隨之而來的是她在表達媒介上的更多探索。在那次個展中,她所創造的名為“凈界”的島嶼形象第一次出現。“藝術展有它的獨特屬性,在公共實體空間,離開屏幕和相對封閉的個人空間,融合漫步、體驗、思考,相對比較日常,其影響發酵期也綿長。對于我而言,展覽現場就像是劇場——繪畫是靜幀,裝置、聲音、光、視頻,共同造就了包圍式的體驗。”

曾經那個在“It's My Life”系列中執著記錄自己的日常與情緒的宋琨似乎隱身了。她變了嗎?無論是當代藝術圈、評論界,還是當代藝術觀眾,都曾表達過這樣的不解,甚至是窸窸窣窣的批判。“當代藝術的精神是實驗和創新。我們很多從業者會在做的過程中忘了什么是’當代’。我經常和同行談這個問題:我們給出來的內容,是當代藝術嗎?”在這樣對當代性的反復詰問中,創新成了宋琨不斷更新創作語言的內驅力,讓她在日趨多元的介質中納新。始終不變的,是在她身處的這個日新月異的當代中國社會中,這個游牧文明、農業文明之后很快進入到現代化工業、科技雜交的時代中,探討的關于人性的可能。

宋琨:流動地創造

翻閱宋琨難以輕易被定義的龐大作品庫時,“身體”總會以或模糊曖昧、或夸張冒犯的態度出現在視覺表達中。“我喜歡畫身體,研究身體。感情、情緒、人性,所有這些東西的建立都是附著在身體上的;我做任何實驗、探討都圍繞著身體。”在創作的過程中,她逐漸認識自己,作品中的身體所承載的意義則由點連成線,最終成為一個無邊界延展的面。“It's My Life”系列中,始終氤氳著薄霧的曖昧畫面下,肉身與日常場景和日常物件的互動通過博客式的樸素呈現,凸顯著私密性與個體情感,時代背景則如畫面風格一般被柔化、失焦。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的個展《千吻之深》系列則聚焦于身體與物欲、情欲以及其所附加的混亂、焦慮、絕望等更加鋒利、陰暗、病態的情緒,對當下世界的折射開始在宋琨筆下的身體中聚焦。2021年,一個名為“鮫人”的虛擬肉身以宋琨自己為原型被創造出來,在這個完整的身體里,情感與理性秩序、欲望與冷漠、肉與骨、生與死通過多元的媒介被討論。“我一直想嘗試的是,當我不再是我,跳出來看的話,這個’人’她是不是有可能首先自覺什么是真實?只有真實面對才有可能創造人性化的、能代表一些真相的內容。同時,它又能代表一些未來的可能性。就像北京松美術館宋琨‘無盡藏’的策展人楊鑒所說,所有創作在召喚人類靈性與野性回歸的同時,切斷了觀者由通俗人類身體形象所引發的基本想象及其與世俗禁忌感的連接,進而將可能性推向了更為廣闊的想象力維度”。

宋琨:流動地創造

這幾年,宋琨很喜歡看科幻影視作品。“我經常想到《銀翼殺手》,最后仿生人流下的眼淚,到底是數據流還是人的靈魂呢?”在創造3D虛擬族群“泛靈族”的過程中,她希望以這些融合了生物與科技、自然與人造的身體,引發關于人性在當下可能性的思考。“必須要面對新的人性困境或變化,你才知道怎么樣才能更人性化。機械化帶來的下一步問題就是沒有人情味,或者過于效率優先等。但針對這個現實,怎樣實現更好的人性化其實是一個變量。對我而言,在這個階段,原始自然主義和東方傳統及宗教的智慧和想象力可以平衡這個時代內在的矛盾,或許會有新的混合體出現,這很有意思。”

宋琨:流動地創造

流動

在做《泛靈凈界·鮫人泣珠》個展的過程中,宋琨結識了音樂人朱婧汐。與朱婧汐的合作讓一直作為“低調的老手藝人”的宋琨成為媒體和外界津津樂道的又一個“破圈”代表,而在視覺風格上的離經叛道則讓她被冠上了“亞”的標簽。然而,作為當代藝術創作者,對于創新和顛覆的持續踐行讓她覺得“圈”本就不應該存在。“我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你必須要顛覆一些東西,才有可能性,才有真正的創新。圈和創新本來就是矛盾的。”從00年代初開始作為藝術家至今,回顧自己二十多年的創作,宋琨覺得自己好像親手種下了一棵奇異的樹,“之前每個個展就像一盆花或一個植物,最后長成了一棵樹,但這棵樹是什么樣?大家只能看到一個個片段。我自己也想知道我這二十多年到底做出了什么。”

宋琨:流動地創造

手部裝置:宋琨 x EMPTY BEHAVIOR SS23 x “浪漫的喀邁拉”膠囊系列

于是,在2024年北京松美術館舉辦的大型個展《無盡藏》中,宋琨與老朋友和工作搭檔們合作,梳理了自己二十余年來的多重線索創作。在準備展覽的過程中,由于作品內容包含了音樂、影像、MV等,創作同名藝術音樂專輯的想法自然而然地浮現在了宋琨的腦海中。“我沒有想過成為藝人,展覽結束后這些音樂作品和MV就會被收起來,不可能再讓人看到、聽到、傳播。”制作一張專輯似乎成為了一個合適的方式。“這張專輯收錄了從最早的2012年‘千吻之深’個展的主題曲到2023年與創作核心相關的代表曲目,風格融合了Post Rock(后搖滾)、Art Rock(另類搖滾)、Dream pop(夢幻流行)、工業、吉他噪音、EDM(電子舞曲)、Techno(科技舞曲)、Hip-Hop(嘻哈)、Future Trap(未來陷阱音樂)等,我不在乎風格,只希望自由表達。MV也是一些代表性的錄像作品,比如《障礙火焰》的MV單純就是身體的演繹,根據這首歌探討的自然肉身與社會現實秩序的作用及情緒關系,我找了我的Jazz舞蹈老師和攝影師現場即興表演;‘鮫人泣珠’和‘馭靈’是《泛靈凈界》整體視覺的輸出,也是《無盡藏》專輯中兩首單曲的MV,我做了3D基礎模型,也許因為有繪畫造型基礎,上手還比較快。然后定好主體人設:鮫人,賽博歌姬,狼人,龍以及人魚生物體等,根據音樂設定劇情,再把劇本交給動畫團隊制作MV,這個過程和繪畫創作很像,獨立而且比較個人化。我想把動畫MV的風格保留在2D和3D之間,東方的美學文化來源與西方不一樣。像空性、留白、意境這些,在MV里的運用和繪畫創作是一個思路。MV部分我想用科幻片不斷出續集的方法,不斷延續,但是我自己勢單力薄,只能盡量個人獨立低成本去做,只要沒有太多商業現實的限制,可以自由創作、生長下去就行。

宋琨:流動地創造

在普吉島上,宋琨與一同搬來成為鄰居的朋友們以一種松弛、自然、不受干擾的方式共同創作。從2014年到2024年,她不斷來此采風創作,觀察體會大海,每天看日出日落、潮漲潮落。生活在大自然中,被整片的天空和海岸線包圍,感受風和水的流動。這些更真實的生活體驗和靈性感悟,在她心中緩慢生長,改變著宋琨的創作。在她與泛靈凈界有關的作品中,半人半獸的鮫人、水銀般流動的液體、錯位的身體局部,在科幻的表皮下其實涌動的是更加原始主義和來自自然的能量。她說:“流動性、運動是一種生命力。在創作這張專輯和選歌時,我擁有更大的自然格局。”

如今,水幾乎已經成了宋琨身體的一部分。采訪的前一天,由于制作專輯母帶的疲勞,她回到拍攝的水域,靜靜地待了一個小時,“感受水作用在你的皮膚、骨骼和身體上的動作,以及它和你的感官、情緒、情感、靈性的聯系,那種流動會在很多年的時間里給你帶來一些改變”。

出品:李曉娟 / 監制:滕雪菲 / 策劃:蘑菇仙 / 攝影:左多寶 / 特邀撰稿:張林鑫 / 造型:Ja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