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專輯 | 未來人改造計劃

三位擁有義肢的女性,用“未來人改造計劃”的主題,展現她們各自身體的美麗。將她們擬定為仿生人或未來人的角色,而她們的義肢,將是改造計劃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精彩專輯 | 未來人改造計劃

勇敢正視并擁抱自己的身體姿態,獨特的身體,獨特的你。事實上,你身體的話語權永遠掌握在自己手中,我們堅信,每個肉體都是美麗的,不論這肉體“殘缺”與否。

我們邀請來三位擁有義肢的女性,用“未來人改造計劃”的主題,展現她們各自身體的美麗。將她們擬定為仿生人或未來人的角色,而她們的義肢,將是改造計劃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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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智

廖智:被“故事”選中的人

地震幸存者,截肢,舞者,2013《舞出我人生》亞軍,心理咨詢師,作者,如果你在搜索欄里輸入“廖智”這個名字,會從各類報道里得到以上關鍵詞,它們也許能夠概括過去的十幾年里,發生在這位女性身上的故事以及她的公眾身份。

在2008 年的“5·12”汶川地震中失去雙腿后,作為舞蹈老師的廖智并沒有放棄夢想,她創辦殘疾人藝術小組進行義演、參加舞蹈綜藝并拿到亞軍、參與公益事業、為殘疾人士提供咨詢和幫助、發布演講、出版書籍。

她的經歷通過網絡傳播,激勵了許多人,尤其是“健全”視角下的少數群體,和囿于審美標準、擁有“身體焦慮”的人。這一次,我們與廖智進行了對談,從她的經歷出發,講述夢想、愛情、自我接納,如何去談論痛苦,以及分享和給予所帶來的價值。

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災難已經過去了15 年。汶川地震時,廖智在廢墟底下被埋了26 個小時,沒想到自己會成為幸存者,意外發生的整個過程,她的狀態都是“沒反應過來”,記憶里“被救援”的下一個場景,就是躺在醫院里等待截肢和之后漫長的康復治療。

一天內,人生劇本徹底被改寫了。因為有了那26 個小時,在面對接下來的一切時,廖智近乎平靜,仿佛從一開始就接受了截肢這件事,這讓身邊人覺得驚訝。

“其實我天生就是樂觀的、不服輸的性格,”回想起那段經歷,她做了一個頗具象征意味的總結,“只是我在成長過程中,變得不像自己了,地震給了我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

廖智和許多女孩一樣,因為大眾審美的凝視,經歷過對身體和身份感到自卑的階段。“青春期那會兒,我在外貌方面產生過自我懷疑,等到真正進入了自卑狀態,迎面而來的是各方面的自我懷疑,和對生活沉甸甸的虛無感。”迎合既定標準之路,似乎一旦觸發就難以停止。

從某種程度上講,那場意外是她重新思索自我與世界關系的契機,在此之前的相當長時間,她是一個常常會為別人的意見而改變自己的人,與死神的正面博弈讓她決定遵循自己的內心而活,畢竟“已經走到這一步,不能更差了,還有什么目光值得去忌諱的呢?”,也是因為這個決定,穿戴義肢、重新嘗試行走的過程對她來說并沒有任何心理障礙。

但是皮膚組織與肢體的連接處磨合不到位所帶來的疼痛感,卻是實實在在發生的,剛穿戴上義肢的時候,廖智會有許多關于未來的美好暢想,現實卻是,很多事情都做不了,創面會發炎,需要反復做手術,因為無法駕馭義肢,走到路上會摔很多次跤。

也許是出于骨子里的樂觀,現實層面的掙扎很少被提起,也很快就被生活中發生的其他事情給替換掉了——她開始想方設法幫助其他因地震致殘的人,又或者說,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同樣經歷的人最好的鼓勵。接受諸多媒體的采訪時,廖智被問得最多的問題是“接下來想做什么?”,而這個問題,在她心里已經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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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智

夢想是去更大的舞臺上跳舞

在病床上的那段時間,有許多人來探望她,偶然的一次聊天里,有朋友問她,“你想不想繼續跳舞?”因為見過很多“身體殘缺卻依然能跳舞的人”,覺得廖智也可以用她的力量鼓舞其他人。此時正值“世界小姐”重慶賽區的比賽選拔階段,這則消息似乎一下子就點燃了廖智心里的那團火,她覺得那是能跟命運放手一搏的機會。

家里的房子倒了,父母老了,父親的生意也垮了,“但是站上舞臺之后,我還能繼續跳舞,也許會被更多人知道。”無論是出于延續夢想,還是延續生活,她知道自己不能放棄這個機會。

失去雙腿后,只能跪著跳舞,于是節目組為她定制了一個鼓,在鼓上跳。那天現場座無虛席,觀眾全程起立觀看。在場朋友評價說“她把自己的能量完全釋放出來了”。“鼓舞”不僅鼓舞了當時因地震陷入傷感的人們,也鼓舞了廖智自己,她一時間成為媒體爭相報道的人,成名、上節目、經濟收入,讓舞蹈夢想得以繼續。

在廖智看來,選擇跳舞,是選擇了一種跟世界連接的方式,舞蹈本身就是能讓她繼續活下去的力量。

但是被“看見”之后,非議往往接踵而至,有人認為她在“炒作”,在網上發很難聽的話攻擊她,她覺得很委屈,又開始回想起自己的身份,一名處在弱勢地位的女性,和一名殘疾人,“我哭,你們說我賣慘,我笑,你們說我虛偽,我要怎么樣才是對的?”自我懷疑卷土重來。

事實上,當時有幾個經紀公司想要簽她做藝人,都被她拒絕了。“不想僅僅作為一個地震的標簽,然后被架上去消費苦難。我想要以一個舞者的身份去證明自己,而不是博取同情。”隨著身體逐漸恢復,廖智時刻關注自己的身體狀態,并重啟了舞蹈訓練,以一名專業舞者的素養去要求自己。

2013 年,她參加了央視的《舞出我人生》,節目組沒有酬勞給到她,溝通的時候,她問“有編舞老師教我編舞嗎”,對方表示會有,她沒再問任何問題。那是一段閃著光的經歷,“登上舞臺的那一刻,有種 ‘終于圓夢’ 的感覺,一切非議似乎都隨著我的汗水蒸發了”。

在節目后臺,她常常會想起在病床上看過的一本書,書里面寫了這么一句話:“一朵玫瑰花,不會因為有路過的人說它是一朵牡丹,或者說它是一朵月季而改變。它仍然是玫瑰花,也不會因為今天下雨明天出太陽,有人朝它吐口水,有人朝它澆水澆肥料而改變,它還是那朵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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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智

談論痛苦的意義,在于治愈他人

在外界看來,廖智是“談論痛苦”的那個人,因為她不止一次向人們描述過去的經歷。有人會問她,這樣難道不是一次次地揭開傷疤嗎?

廖智思考過這個問題,只是身體的反應不會說謊,“當我笑著把這些苦痛講出來的時候,它才算真正‘過去了’,現在我把它分享給有類似經歷的人,是希望他們能受到鼓舞,從陰霾中走出來,不再對自身的際遇抱有恥感。”

災后幾年,她成立過一個殘疾人藝術小組,帶著震區兒童去義演。有許多孩子性格很陽光,渴望登臺表演,卻無法邁過心里的坎兒,廖智就擔任起心理疏導的角色。

在排練教學的過程中,她發現,孩子們跟曾經的自己一樣,從來都穿著長袖長褲,不敢將手或腿露出來,害怕別人看他或者詢問他,“這種感覺我再熟悉不過了,主要是擔心要向他人解釋這件事,每一次解釋,就是逼迫自己重新回憶一遍。”

有沒有一種可能,讓他們覺得擁有義肢這件事情很酷?廖智想了許多辦法,比如她會在公開課上,把義肢取下來,往接收腔里倒水,對孩子們說,“你看,它可以是一個酒杯”,她還說,我們的腿很硬,還能砸核桃呢,又或者說,它還可以是一個武器,路上遇到壞人可以用來防身。這些方法很奏效,孩子們面對自己身體的態度逐漸放松下來,越來越愛笑,也越來越愿意跟身邊人互動。

其實廖智也不是一開始就這么勇敢的,在重建信心的過程中,她持續收到了支撐她愈發勇敢的養分——身邊人的善意,這些善意來自她的家人、朋友,以及如今的丈夫。

他們在《舞出我人生》節目組認識, 彼時丈夫Charles 在上海,是一名義肢設計師,廖智要表演一支穿著高跟鞋跳的舞蹈,但原有的義肢已經無法滿足需求,Charles 便成為為她設計新義肢的那個人,在合作過程中兩人相愛并走到了一起。“他是在海外長大的華裔,又從事這一行業,對少數群體表現了十足的關懷,我以前的義肢外包裝都是仿真的,因為負重過大容易磨損半月板,他就建議我使用純金屬制作的品類。他還告訴我說,為什么要把生活搞得這么復雜,對不對?”

“為什么要把生活搞得這么復雜”,短短十來個字,在廖智的腦海里一直回響,那是除了登上夢想舞臺之外受到的最大鼓勵。后來,廖智投身于殘障人士的公益工作,考取了心理咨詢師證書,接受來自學校的邀請,開展講座分享如何接納自己、如何積極面對生活等話題,并和丈夫創立了一個機構,專門為殘疾人提供義肢設計和咨詢。

也是從那時候起,她在丈夫的幫助之下,慢慢從“被動地接受善意”變成了“主動展現自己、主動給予他人善意”。

……

在對話的結尾,廖智說:“我不講悲傷的事情,因為悲傷無法被共鳴,但是‘自強’可以,自強不是強勢,它是一種內心的安全感——感謝生活的饋贈,并且愿意去給予。現在我的安全感積累夠了,剩下要做的就是把這份安全感傳遞給需要它的人。”

感謝和給予這兩件事,她也確實做到了。

在廖智的個人社交媒體首頁,置頂了一則視頻,視頻開頭的第一句話是“我是一個被故事選中的人,卻依舊感謝生活的美意”,畫面里,她穿戴著義肢,面對鏡頭跳起舞來,眼睛里鋪滿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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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漩兒

小小漩兒:義肢女孩的成長之路

2020 年,東京港區舉辦了一場時裝秀,邀請了12位穿戴義肢的女模特登臺,當中一位叫作“海音”的女孩因為燦爛的笑容和賽博朋克式的打扮引起了關注。一時間,關于“義肢模特”的討論在網上掀起聲浪,這一群體也慢慢地出現在了人們的視野當中。

其實在時尚行業,義肢模特早已不算是一個新鮮詞語了,出于社會責任感的考量和審美多元化的探索,品牌們希望給這些女孩們一個可能性——即削弱義肢的存在感,強調其在功能性之外的意義,讓她們大方展現自己的獨特。

在國內,也有很多義肢模特女孩兒,比如我們今天介紹的小小(網名@ 小小漩兒),她是一名在讀大學生,也是一名兼職義肢模特,目前在社交媒體上運營著自己的賬號。面對突如其來的拍攝邀約,小小有些震驚,但非常專業地配合了我們,并向我們分享了她的成長經歷,她說自己并不想出名,如果分享能夠給大家帶來些許收獲的話,那是一件非常值得的事情。

實在不行就“擺爛”嘛

小小是00 后,目前在重慶的一所高校里學習珠寶設計專業。和很多00 后大學生一樣,小小經常把“擺爛”這個詞掛在嘴邊,她會說“人生的大道理是想不完的,不如擺爛吧”,也會說“快畢業了如果找不到工作怎么辦,沒辦法,那就擺爛吧”。

這是多年來總結出的一種自我開導的方式,在她的記憶里,“跟命運抗爭”這件事似乎沒什么用,生活是一步步被推著走的,小學、初中、大學,一路讀下來,也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除了4 歲半那場車禍,其他并無波瀾。截肢后裝上義肢,小小蒙了一陣子,然后就好了——沒有想象中的掙扎,只是潛意識里覺得“自己和大多數人不一樣”,仍然是該穿裙子穿裙子,有人問她,她就把經歷講出來。

相比是否健全,她更在意的,是自己的狀態好不好,講話是不是有道理,跟人描述事實的時候,是不是以一個美好的樣子出現。

這一習慣也在她做社交媒體賬號的初衷上有所表現,大學除了完成學業,小小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刷短視頻,有次她看到了一個用戶分享自己穿戴義肢的視頻,在評論區肯定了那個用戶的觀點,卻遭到網暴,有人回復她“裝殘疾人博取同情”,經過短暫的“對線”,小小就去開了一個個人賬號分享自己的經歷。

“就是禮貌地證明自己沒有騙人吧,同時也可以發一發好看的照片。”抱著這個愿望運營了一段時間,來自網友的關心讓她感受到了被“看見”的感覺。

不過她沒想到的是,有品牌通過私信邀請她參與拍攝,就這樣,小小誤打誤撞地進入了時尚行業,并成為一名兼職義肢模特。“義肢模特”這一工作并不困難,接受品牌方邀約、前往場地化妝造型、配合拍攝,一套動作下來,流程就熟悉了,但由于邀約不固定,經常會存在模特檔期沖撞,或者相當長時間沒有邀約的情況。

在小小看來,這些都不是問題,答應了邀約就認真完成,累一點兒也無所謂,沒有更多的機會也不對她構成困擾,“那就擺擺爛吧,”她笑著說,“能夠選上我就已經很幸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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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漩兒

找到自己喜歡的事情,就不會再自卑了

在社交媒體上,小小展現的形象是大方的、自信的、充滿元氣的。這些關鍵詞用來形容現在的她毫不為過。但其實在漫長的青春期里,她自卑過好一陣子。

童年時期她在貴州的農村里生活,經常在外面玩兒,像個假小子一樣跟在大人后面跑跑跳跳,接受許多來自外界的善意,簡單的環境造就了她單純開朗的性格,在這個過程中,身體上的缺陷并沒有帶來不一樣的生活體驗。

等到升上初中之后,一切似乎都改變了——進入寄宿制學校,開始集體生活,青春期的孩子們開始明顯意識到自己身體的變化,同學之間保持著微妙的距離。“慢慢感覺到有些不一樣在發生,但并不能很清楚地形容那種感覺。”回憶起初中,小小印象最深刻的情節是,有一些男孩會當著面對她露出不屑的表情,然后說一句“瘸子”。

這些事情讓小小覺得很傷心,她開始審視自己的身體,“再加上當時也交了一個好朋友,她自卑,我就跟著一起自卑,一起容貌焦慮,這種奇怪的情緒好像會傳染一樣。”

而真正讓她不再焦慮的契機,是小小在高中時交到了一群非常樂觀的朋友,并在朋友的影響下逐漸愛上攝影。她至今記得第一次拿到單反相機時的感覺,沉甸甸的,輕輕一按快門就能拍出清楚的照片,她就想“我要給自己拍一些好看的照片,要去記錄生活當中的美好”。這種“逃離”和“沉浸”,讓小小慢慢變得自信起來,除了給自己拍照,她偶爾也會給別人拍,身邊朋友都覺得她的攝影技術越來越好了。

這讓小小認識到找到“熱愛”的重要性——包括后來學美術,參加藝考,填報志愿時選擇珠寶設計專業,都是因熱愛而做的決定,“閃亮的裝飾能滿足每一個女孩的公主夢。以后我可能會去設計一些專供義肢女孩的首飾,她們戴上了一定會覺得很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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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漩兒

請照亮更多人吧!

在開設自媒體賬號、成為義肢模特后,小小除了發布好看的寫真照片,也會去試著跟網友聊聊自己的義肢,她的分享鼓勵了許多正在面臨著“身材焦慮”和“容貌焦慮”的女孩兒們。

有用戶在評論區說,“你好勇敢,好大膽,可以展露自己,我無法做到屏蔽別人對我說的話,我很在乎他們的評論,但是看了你的筆記后,我也想要成為姐姐這樣的人。”也有用戶發來私信,向對著樹洞一樣說出類似的經歷。

“還有一位有截肢經歷的姐妹說,‘我沒談過戀愛,因為我覺得男生會介意我的腿,你是怎么找男朋友的?’我就安慰她說,如果對方介意,那就直接在心里把他pass掉了,你也不用選擇他,你看,我們的義肢還有這樣一個篩選男朋友的功能。”小小笑了笑,表示自己收到過很多類似的信息,看到每一條都會認真回復。

“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安慰對她們來說究竟有沒有用。”小小失落了一會兒,因為她覺得,如果一個想不開的人,再怎么用語言去安慰其實都想不開,事情的發展方向并不是她作為另一個人所能夠決定的,一個人想通了,一定是自己把事情給想通了。

“但是我做的事情,應該還是有意義的吧,能夠讓有著類似經歷的女孩看到我,就算身體殘缺又怎么樣呢,一點兒不在乎,只用去做自己就好了。這也是我為數不多能做的事情了。”

如同朋友所描述的,小小是個很擅長“說服自己”的人,她和每個人一樣,都會經歷自我懷疑和不確定的時刻,她的力量就體現在“想著法兒地說服自己”的這個過程,而且這個過程往往很順暢、不費力,就像心里的陽光自動生長出來似的,就像是很容易照耀自己的人,也就更容易照耀到其他人。

……

聊到未來的規劃,小小展開了一段描繪,她希望自己能夠順利考上研究生,最好是能申請到博士,能去當老師,在積累一定的積蓄之后,開一個做首飾的工作室,因為她喜歡珠寶設計專業,想繼續發展下去。

“那當義肢模特和做自媒體呢?”我們問。

“照片還是會拍的,至于模特和自媒體,可能會作為副業,它們確實是一個非常好的發展方向,但是變數比較大,我想堅持一種能夠順應變化的東西,這會讓我比較有安全感。哎,但是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研呢,很有可能考不上,算了,先就這樣!”小小繼續開始她的“擺爛”哲學,也感動著在場的每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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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碗兒

小屋碗兒:叛逆女孩

在逆境常常作為考驗人們適應能力的世界里,與環境抗爭的個人故事,可以提供有關“勇氣”這個抽象特征的具體佐證,特別是,當諸如此類的故事發生在一個義肢女孩身上,所帶來的震撼就更為明顯。

笑容甜美,擁有小鹿般的溫柔眼神,長發,見到碗兒的第一眼,很難不會有先入為主的柔弱印象。然而在拍攝期間,通過她與人談話時的堅定語氣,以及進入狀態后逐漸釋放出來的身體張力,又會看到她不同于表象的另外一面。

另外一面是什么樣的?起碼在鏡頭下,我們看見了她從心底迸發出來的能量,在遵循攝影師給出的方向、配合完成圖片作品后,她補充問了一句:“能不能讓我把假肢取下來抱著拍?我覺得這樣很美。”

一個活得十分熱烈的女孩

現在的碗兒是一位義肢模特,也是一名音樂創作者。起床,造型,拍攝,編輯社交媒體文案,發布,與朋友約飯,排練,演出,錄制唱片,這些都是她生活當中的關鍵詞。

約訪當天,我們聊到很晚,原因是在此之前,她仍然在為近期應邀的其他品牌拍攝奔波,接連趕了兩個場次。

“她似乎不會感覺到累,”身邊的朋友評價說,“一個活得十分熱烈的女孩”,又或者“她似乎總是很有主意”。碗兒覺得這些評價都對,但這樣一種讓她感到滿意的狀態,也是從近幾年才開始的。

碗兒出生在重慶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本該快樂的童年,卻因一場意外而提前結束。3 歲半的時候,一場車禍奪走了她的右小腿,接下來的時間里,她不得不與拐杖相伴——這場曠日持久的身體與意識的搏斗,一直持續到15 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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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碗兒

這是一個多美麗又遺憾的世界

15 歲,對于大部分女孩來講,是剛剛對自己的身份角色覺醒的時候,雖然偶有憂愁、仍然是看什么都美好的年紀。對于碗兒來講,這段時間是灰暗的,讓她提前體會到了生活的殘酷。

裝義肢這件事幾乎掏空了家里全部積蓄,然而那只義肢的質量并不過關,為了讓關節處的磨損稍微輕一些,她只能用502 膠水粘著墊片來使用。本以為扔掉拐杖、擁有一個看似正常的腿后能夠融入集體生活,霸凌卻像夢魘般繼續降臨,同學們明目張膽地欺負她,曾經有幾次,隔壁班的女生將碗兒喊到人少的地方,輪流扇她耳光。

“那個時候我很懦弱,是任何人都可以欺負的狀態。”因為膽小,在當時,碗兒沒有向其他人反映過自己遭遇了校園暴力。

是音樂救了她,一次偶然的機會在MP3 里聽到了樸樹演唱的《生如夏花》這首歌,“這是一個多美麗又遺憾的世界,我們就這樣抱著笑著還流著淚”,聽到第一句就被擊中了,就像是冥冥之中注定一樣,她收回了想要放棄自己的念頭。

“原來有人這樣唱歌,真好,以后我是不是也可以去唱歌呢?”她拿自己攢下來的錢買了一把吉他。

后來,碗兒考上了四川外國語大學,盡管學的不是音樂專業,空閑時間她堅持練琴、寫原創歌曲,慢慢地就去了學校附近的酒吧駐唱演出。一天才掙幾十塊錢不重要,把嗓子唱啞了也不重要,唱歌這件事情本身給了足夠的正向反饋,能夠穿越時間的尺度,讓她跟那個弱小的自己隔空擊掌。

她的嗓子確實因為唱歌受傷,“也許是發聲方式不對,總之那段時間我很絕望。”碗兒說她父母希望她找個穩定的工作,但被她拒絕了,她帶著行李,像“出逃”一樣逃到了濟南,繼續唱歌,認識了一群能夠互相關心的朋友,決定跟他們一塊四處巡演。

同樣發生在大學生活中的決定,還有她對“目光”的回擊。

她說自己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解釋”,解釋自己為什么穿戴義肢,解釋那場時隔多年的災難,每當有人詢問起來,都會被迫進入過去的陰霾,重新回憶細節并進行自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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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碗兒

無畏的,熱情的

她從不穿裙子,只穿寬松的闊腿褲,將義肢小心地隱藏在里面。轉機發生在大三那年暑假,她在外面找了一份做促銷員的實習,一天工作十個小時,“重慶夏天很熱,義肢外側的海綿不透氣,有一次我實在覺得不舒服,一氣之下,就把外面的海綿撕掉了。看到海綿底下暴露出的金屬肢體,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那段時間碗兒住在朋友家,某天下午,朋友帶了一條白色連衣裙回來,鼓勵碗兒試試,看到那條連衣裙,她有種似曾相識的被擊中的感覺,沒有猶豫便穿上了裙子,“在鏡子前呆立了好久,突然發現到,原來自己是美的。”那之后,碗兒開始穿裙子,從長裙,到及膝裙,再到短裙。

就像積累了數年的害怕都被用完了,一絲不剩,來自心底的“叛逆”情緒壓過一頭,成為生活的主色調,那是她的“另外一面”,無畏的,熱情的。

她想起小時候拄著新買的拐杖走在路上,實木多沉吶,不小心摔了一跤,被送到醫院,下巴上縫了7 針,可是還是能擦干眼淚,笑著抬起臉,跟爸爸打賭說自己不怕疼。

在碗兒的回憶里,爸爸媽媽是站在身后給予溫暖的人,即便在家里經濟條件不好的時候,她的愿望都能被滿足,她的審美,也是在父母那里習得的,“他們愿意將自己打扮得體面,爸爸總是穿著襯衫,媽媽的衣柜里有許多他們從北京回來帶來的時裝衣裳,白色的,紅色的,藍色的,蝴蝶結,蕾絲鑲邊兒,衣服上還有淡淡的茉莉花香。”

碗兒愛美,會把衣柜撩開看,父母看到了,就帶她去百貨大樓買衣服。小時候的碗兒就很有主意,會自己去挑衣服,長大后也一直在嘗試各種各樣的風格,性感的、Y2K 的、賽博式的風格都嘗試過,但試來試去,還是最喜歡復古甜美的款式,因為那里面凝結著她對美的最初感知。

她還會給自己的義肢做“美容”,貼上碎鉆,讓它們在陽光的折射下,呈現出閃耀的質感。在應邀拍攝當天,她發現義肢上的碎鉆掉了,顯得光禿禿的,立馬給我們發消息,“我可以現在買來重新貼一下嗎?”

“我不會管外界怎么說我,有人可能覺得我不好看,but I really don't care,美本來就不該被別人所定義。”

她尋回了以前丟掉的、對自己身體和生活的話語權,這個話語權關于美,夢想,以及她之所以成為自己,而不是別人的理由。

拍攝結束時,碗兒告訴我們,她最近拿到了摩托車的駕駛證,準備騎上路,大家都有點驚訝,在描述自己的選擇時,她說:“我想試著證明,我可以做到在大眾印象里一個殘疾女孩做不到的事情。”說這句話時,她的語氣堅定、倔強,有股不服輸的勁兒。

特邀策劃:蘑菇仙 / 攝影:劉青山 / 特邀撰稿:柏霜 / 后期建模:董愛琳、姚云霓 / 編輯:繽紛 / 后期修圖:史露、三石 / 妝發:YOGEE 宥吉 / 造型:扒賴客 / 制片、美術、道具:蘑菇仙 / 妝發助理:慶慶 / 服裝、制片助理:CHELSEA / 攝影助理:劉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