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擎
伴隨東亞社會的女性主義覺醒,千禧年前后掀起的、對“浪漫愛” 的熱望與追求逐漸冷卻,“為愛成婚” 模式成立背后被隱藏的結構性問題和性別不平等開始被重新審視,一度以“愛情至上” 而風靡的文藝作品成為社交媒體上被大量解構、玩梗的嘲諷素材,在今天,我們要如何重新想象愛情?或者說,愛情仍舊是一個值得花費精力探索、學習的課題嗎?
劉擎的答案仍舊是肯定的,四年前他在一檔談話節目中發表的,對于愛的定義—— “愛是最小單位的共產主義” 在社交媒體上創造了9000 萬的流量奇跡,至今仍舊在被轉發。這讓他相信,愛情仍舊是每個平凡個體在有限的人生體驗中所能創造出的最大奇跡,無關事實理論,只關乎個體經驗與價值判斷。
而“愛”作為人類社會永恒的話題,不僅關乎異性之間的浪漫愛、激情之愛,也涵蓋更大意義上人類之間流動的、美好的交互關系與情感,以及在“孤獨社會” 中逐漸稀少的人情味和來自陌生人的善意。而他想做的是,從愛情出發,在“關系凋零”的現代社會對抗系統對生活世界的殖民。
劉擎
Q&A:
為什么會在這個流行“愛情祛魅”的網絡語境下重新討論愛情?這是一本怎樣的書?
劉擎:有兩個原因吧。一是2021 年5月我受“道長”梁文道邀請,在小紅書的一個對談節目《角落的夜晚》中探討愛情,引用了法國哲學家阿蘭·巴迪歐的觀點—— 愛是最小型的“共產主義”,另外,還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愛情能讓一個凡人得到最高的承認。這個切片的不同版本在互聯網引發了近一個億的轉發,后來就又不少人提議,希望我比較系統地探討愛情這個主題。
第二個原因是,我所專注的哲學和政治學通常被認為跟生活無關,但其實政治學最根本的關切正是關于人們如何生活在一起,關于各種各樣的共同體。而最小單位的共同體就是親密關系,它也是政治哲學領域的微觀細胞。
以上這兩個動因讓我想看看,“親密關系”這個領域能不能從哲學的視角來重新探索。當下大家特別注重條件選擇,在這種完全市場化的環境下誕生了“婚戀市場”的說法,以“車、房、年薪和情緒價值”作為指標將愛情換算成一筆供需關系的交易活動,但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是不是只有這一種?
我在對“現代性”問題的相關討論中談到過,德國思想家尤爾根·哈貝馬斯的觀點對我很有啟發。他認為,現代社會存在兩種邏輯,一種是“系統”的邏輯,由本利計算的工具理性主導,一種是“生活世界”的邏輯,基于人與人愛、信任和關懷。但現代性的發展有一種趨勢,就是工具理性越來越強大,不斷擴張,導致了“系統對生活世界的殖民”。在我看來,現在已經很深地侵入到愛情領域,這本該是生活世界最重要的關系領域之一。這意味著現代人的異化達到了多么嚴重的程度。
所以,阿蘭·巴迪歐認為,捍衛愛情是哲學的一個使命,是我們用以抵擋生活世界最終淪喪的一種努力。在這個意義上,從哲學的視野探討愛情,是因為愛情作為獨特的人類活動本身值得探究,同時,我是想嘗試,在今天愛情是否還能夠成為一種力量,來對抗系統對生活世界的殖民。因此,它既是學術性的思考,又是對現實生活的關切。
這聽起來似乎是非常理想化的,我們現在處在一個“浪漫愛”以及其代表性文藝作品,例如瓊瑤系列被社交網絡大量結構、玩梗,同時以曲曲為代表的“情感導師”大行其道的、非常撕裂的階段,這本書有可能給出一個這兩級中間的理性解法嗎?
劉擎:某種意義上說是的,我的基調可能是中道的,在理解現實中守護理想,但我的主要目標并不要提出什么解法,不是去調和理想和現實的緊張。我著眼于解釋現實何以如此,分析流行話語如何建構了我們的現實感,更重要的是,重新揭示被流行話語所淹沒的愛的潛在價值和意義。
我們知道,在人類這四種關系型的活動,性、愛情、婚姻和生育,存在某些復雜的關聯,但在理論上和實踐中都是可以分離的。愛情是一種獨立的活動領域,可以脫離婚姻、生育,甚至可以脫離性愛而存在。愛情是兩個個體之間由于強烈的吸引進而達成的生命的深刻聯結。愛情可以達到雙方身心和心靈的總體關系,是其他任何情感和關系都難以替代的。這種全面的關系,也意味著深度的相互袒露會使自身無比脆弱,因此是高風險的,但這種不設防也會創造一個非常奇妙的狀態。人們在好的愛情關系中可以獲得一種彼此不分的生命共同體狀態,這是違背本能欲望的傾向,讓“投入”和“回報”的工具理性邏輯在此失效,這正是愛情最美妙的地方。
現在許多人聲稱現在年輕人都對愛情“祛魅”了,也許是的,也許情況更復雜了。有一部分仍舊對愛情懷抱理想,但認識到現實中遇到美好愛情的概率很低,變得冷靜但保持開放的心態。還有一部分曾經投入愛情,經歷過挫敗和傷痛,其中有些人就宣稱愛情根本不存在,都是欺騙或幻覺。說得好像自己把全世界的愛情都談過了,可以做出這么強的斷言。大概是某種心理防御機制在起作用,這樣宣稱比較能夠安撫自己吧。挫敗和幻滅的聲音很喧嘩,造成了“反向的幸存者偏差”。但還有另外一部分人,愿意體驗愛情的甘苦,并在其中發現自己和世界,獲得成長甚至幸福。他們往往比較低調安靜,少言寡語,是“沉默的大多數”吧?也許不占多數,大概有一半人吧。
為什么愛情成功學流行了這么多年,年輕人在婚戀問題上還是很惶恐、迷茫的?為什么用交易的方式來展開對愛情的想象可能是一個更大的陷阱?因為我們的生命不只是這些,我想讓大家重新來看待愛情,把被遺忘、被埋沒的可能性及其對生命的意義揭示出來。
這種普遍的功利性論調是不是在東亞更嚴重,跟文化、社會制度是不是有關聯的?
劉擎:全世界都一樣。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幾乎所有生活領域都被“績效化”,如果回到家里還是這樣,這個世界多荒涼?
現代生活它一定需要系統的邏輯,不然無法運轉這么大規模的陌生人社會,但是如果全部用這個邏輯,真的是非常可憐,人生活的會很可憐。
近幾年的影視作品,尤其是韓劇和臺劇,內地也有《好東西》這樣的作品在顛覆上世紀下半頁“浪漫愛” 敘事和婚戀觀念、探討親密關系多樣性的作品,它們是否在當下提供了更多樣化的親密關系的理解角度和關系的范本?如何看待當下愛情模式的復雜性?
劉擎:是的,《好東西》以及邵藝輝老師本身,對愛情態度仍然是開放的。
事實上,愛情跟婚姻結合在一起,“為愛成婚”是從西方浪漫主義開始的。愛情和婚姻本來是兩回事,婚姻是經濟、法律、生育合作的一個制度,是要求穩固性的,愛情是兩個人的情感,是充滿不穩定性的。
浪漫主義在五四時期進入中國,“婚戀一致論”在女性意識尚未覺醒的階段也經過了看似穩定的實踐。但在女性開始改變的當下,這樣的模式就遭遇了挑戰。上一輩人的婚姻掩蓋著很多的性別不平等,不要去美化女性那種不得已的隱忍。我認為像《好東西》這樣的作品,它揭示了在什么樣的形態下好的愛情是可能的,女性和男性要共同打破不平等關系當中維系的那種溫情。
電影《HER》描述的故事就發生在2025 年,部分取景也在上海完成的,我們離劇中描寫的人機戀好像只有一步之遙了,您如何看待這種關系的利弊?是否在人們對傳統敘事的“愛情” 祛魅,對性、愛、婚姻完成分離之后,這會是一種更加純粹的感情?
劉擎:是的,前天我就在跟有關的團隊開會,AI 情感伴侶已經開始生產了,他們找了4個創業者和4個學者一起來討論人機戀的未來前景。但是這是孤獨的愛,或者叫孤獨的性。他和性愛玩具是一樣的,是高級的性愛玩具,是完全可以滿足你自己的,但是你明明知道他不是另外一個主體。
就是因為另外一個主體太稀少了,難度太大了。
劉擎:所以你是相信它難還是相信它不存在?
在愛情這件事情上,你要相信才能遇到,才能看到。
這種美好的確變得越來越稀缺了,但還是有大量的存在,只是他們沒有發聲,而我只是為這些幸存者找到一個話語論述的方式。
在經濟急速發展了30年之后,近一兩年在80、90后這兩代急速發展的親歷者當中興起了“中式夢核”、“縣城美學” 這樣的亞文化浪潮,以藝術家黃河山為代表的人們開始懷念90年代尚未大規模開發的城市(縣城)面貌、居住形態、依托于“附近”的人際關系網絡和社交模式,您如何看待這種迫切的、回到線下的現象?
劉擎:這些都是征兆。
為什么我們懷念“ 附近”?
過去幾十年,過度追逐“指標”的階段讓小鎮做題家離開小地方、離開熟悉的“附近”,但錢是必要條件,不是充分條件。在今天,我們還是會被社交媒體上在夜市擺攤的小夫妻相濡以沫的情感、在醫院這樣的公共場所禮讓他人、釋放善意的舉動打動。這些看似微小的舉動是很動人的,在我看來這就是對“附近”的一種重新找到,也是關于如何在陌生人社會將小共同體的情感進行擴展的一種示范。
從這個層面去看,其實愛情的凋零不是孤立的現象,它折射出我們所有人際關系的凋零。法國詩人保爾·瓦雷里(Paul Valéry)說,“你要按自己想象的生活,否則的話你只能按照自己的生活來想象”,我們現在活成這個樣子,是因為你既定的生活模式限制了你的想象力。
你可以將這本書、這門課看作我發出的一個邀請,當然如果游戲世界、人機戀能夠解決,能夠讓你感覺不錯,不需要誰來做什么啟蒙,that's fine。這個世界不需要老登,但是如果你對自己目前的現狀還是有迷茫,你也愿意嘗試和探索,那我們一起來想象新的可能。
策劃:李祺 / 采訪、撰文:李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