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一文
望劍
在山東省煙臺市擊劍隊練了半年以后,13歲的孫一文才真正摸到了一把劍。
此前,她僅被允許拿著一個握把來熟悉手感,更多的時間被用來練習跳繩和身體柔韌性。跳繩要求雙搖,一分鐘之內跳到100個,達不到的就圍著400米田徑場跑30圈。孫一文連著跑了一個多月。劈叉要學會橫叉和豎叉,那時孫一文的骨頭已經發育得差不多,只能一點兒一點兒往下壓。
相比肉體上的磨礪,精神上的改變更加劇烈。在被選入煙臺市擊劍隊之前,孫一文在老家的棲霞體校練跑步,10分鐘能從學校跑回家。回憶起那時候的生活,“就像井底之蛙,一直在熟悉的環境里,從來沒有走出去看看”。進入煙臺市擊劍隊是孫一文第一次出遠門,擊劍隊所在的體校在煙臺市的牟平區,位置很偏僻。孫一文的父親開車送她的時候迷了路,給警察打電話才找到具體位置。
“我小時候其實是一個特別膽怯、特別內向的人。”孫一文說自己是那種平時不敢跟人說話的孩子,但在這個陌生而封閉的環境里,她必須學習獨立。體校采用類軍事化管理,被子每天都要疊得像豆腐塊;桌面上不允許擺放超過三件物品;窗臺和欄桿天天擦拭,任何時候用手指抹過去,都不能有灰塵。宿舍除了舍長以外,還設置了一名廁所所長,主管有人上廁所時間過長,影響打掃衛生。宿舍的舍友經常更換,有些人嫌練得太累,撐不下去就回去了。孫一文那時候年紀小,中途也有過放棄的想法,父親都已經來隊里接她回去,結果被教練給勸了下來。“教練跟我父親說,你閨女挺有運動天賦的,值得一直練下去。”
倒是孫一文的媽媽,在她練了一年以后,發現女兒一條腿粗一條腿細,心疼壞了,說啥都不想讓女兒繼續練下去。可孫一文此時已經窺見擊劍運動中的樂趣,舍不得中途放棄。“擊劍這項運動太不一般了,完全打破了我對運動的認知感。”除了造型“特別帥”以外,最讓孫一文興奮的,是擊劍運動對腦力的要求,“以前練習跑步,對速度的要求是絕對的,使勁跑就行了,但擊劍不行,得靠你的智慧去比賽。”
孫一文
智慧意味著觀察力與專注力。金庸在小說《笑傲江湖》中創造了一門獨步天下的劍法“獨孤九劍”,并用風清揚以四個字道破其玄機——料敵機先。即通過觀察對方的招式破綻,后發先至,以無招勝有招。而這句話似乎也能用來描述孫一文的擊劍風格。在“手中無劍”的那半年時間里,孫一文只能望向師兄師姐們手中的劍,看一把劍如何藏鋒斂銳或是鋒芒畢露。即便當孫一文有了屬于自己的劍以后,她依然喜歡觀察對手,捕捉戰機。
8年以后的2013年,彼時21歲的孫一文剛剛入選中國重劍女隊,第一次代表中國參加世界大賽。初出茅廬的孫一文最終進入了前32名,更重要的是,她意識到自己特別適合打國際比賽。國內的擊劍選手基本功普遍很扎實,動作也都很規范,外國選手的打法風格則截然不同,他們不但力量更強,而且出劍的時機和想法也沒有固定的模式,一切以能刺中對手為標準。而孫一文的優勢正是敏銳的觀察力和迅速捕捉時機的能力,因此她適應國際比賽非常快速,往往能夠在比賽中觀察到對手的漏洞,捕捉到一劍封喉的機會。
孫一文自己總結自己是一名游擊型選手——誘敵深入,將對手帶到自己的后場,帶入自己的節奏里來。在她看來,擊劍甚至需要一些藝術家的天分靈感。哪怕是在洗衣服的時候,也會有靈感迸發的時刻,讓孫一文突然頓悟到一招戰術。擊劍圈有句老話叫“擊劍是格斗中的芭蕾”,孫一文深以為然。
憑借獨特的擊劍風格,與日復一日的艱苦訓練,孫一文很快在各大國際賽事上嶄露頭角。繼2013年獲得國際劍聯女子重劍世界杯大獎賽女子重劍團體冠軍以后,2015年又拿到自己第一個個人世界冠軍(意大利擊劍世界杯女子重劍個人冠軍),而在次年的里約奧運會上,孫一文獲得女子重劍個人銅牌、團體銀牌,完成自己的首次奧運之旅。
里約奧運會比賽結束僅僅6天后,孫一文馬不停蹄地投入到東京奧運會的備戰工作。五年以后,孫一文站上決賽“決一劍”的賽道。
孫一文
問劍
決一劍的勝敗往往在毫厘之間,如果雙方同時擊中對手,電動裁判器會將時間差距精確到1/25秒。
站在孫一文對面的,是當時世界排名第一的羅馬尼亞老將波佩斯庫。此前他們交手過6次,孫一文2勝4負。
每場比賽之前,孫一文都會仔細檢查自己的設備,三把劍、兩根備用劍條、三根手線、比賽服、擊劍鞋、襪子……劍由自己組裝,先是手柄和手柄后面的鐵錘,接著是護手盤、插座,插座里放著墊棉,然后是劍條、劍條上還有劍頭,劍頭又細化為大彈簧、小彈簧,以及前面的劍尖。只有自己親手組裝,這把劍才能完全符合使用者的習慣。
燈光暗了下去,孫一文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柄。北京奧運會女子重劍冠軍、德國名將海德曼曾形容這種感覺,“最終是一個人站在那里,和自己的神經爭斗。一個好的劍手要知道如何擦去腦子里的另一個聲音,它總在告訴你:你做不到,你沒機會了,這太難了。”
但孫一文的腦子里此時只有一個念頭:刺出去。不管有沒有結果,不管有沒有亮燈,不管刺沒刺中,一定要把這一劍刺出去。
這一劍的結果我們都已知曉,孫一文憑借這一劍,拿到了中國女子重劍首枚奧運會個人金牌。教練雨歌·歐伯利扛起孫一文繞場跑了一圈。解說員高喊:“孫一文贏了,一劍光寒定九州。”
毫無疑問,東京奧運會上的這一劍是孫一文的高光時刻,但這次奧運會留下的傷病問題,卻持續困擾著她。那是一種特殊的神經損傷,一條腿神經受到壓迫,而導致疼痛難忍,“最嚴重的時候坐幾分鐘腿就會越來越疼,正常生活都很困難,更別提訓練了”。去醫院檢查,醫生建議孫一文動手術,可若是手術失敗,也許走路都成問題。孫一文最終選擇了保守治療,也是在那個時候,29歲的孫一文心中有了退役的念頭。
孫一文
孫一文另一次想到退役,是在一次訓練中,她的主力劍手柄因為老化而斷裂,不得不要更換主力劍。那一刻,孫一文不想練了。“對我來說,劍就像我的伴侶一樣,我一旦認可它了以后,就只用這一把。”但事情已經發生,孫一文還是只能學著去適應第二把劍。“感覺那把劍斷了以后,慢慢地,自己對這件事也不是那么地執著了。”在孫一文看來,每把劍都有自己的性格,了解一把劍,也是在更深地了解自己。
一把新劍,似乎也意味著一次新的開始。最終,孫一文選擇克服傷病,繼續巴黎奧運會的旅程。從奧運會有擊劍項目以來,女子重劍個人項目只有一個人拿到過兩塊奧運會金牌,孫一文希望自己能成為第二個擁有兩塊奧運會金牌的女子重劍運動員。不過比起打破紀錄,孫一文更看重的是與自己內心的較量,想要“戰勝東京奧運會的自己”。
“我的前半生都獻給擊劍了,
不能我就干了這一件事,
結果還有短板。”
雖然在東京奧運會上拿到了冠軍,但孫一文認為自己在東京奧運會上的戰術太保守。她希望自己在巴黎奧運會上,能夠更加大膽,去嘗試自己以往不敢做的動作,挑戰自己認為做不到的動作。“好比一位擊劍專家,永遠希望在下一劍做得更全面一點兒。”
“這樣當我想到我這一生練了擊劍,我不遺憾。”
孫一文
Q&A:
參加巴黎奧運會是什么心情?
孫一文:這一屆奧運會對于我們擊劍選手來說,有著不同以往的意義。首先,比賽是在巴黎大皇宮里舉行,能在博物館里參加這種體育盛事,是特別值得紀念的一次奧運旅程。另外這次也是我和三位年輕的小隊員們一起,組成一個嶄新的團體去沖擊奧運會,這也是一次新鮮的體驗。
你在團隊里的角色跟之前有什么變化?
孫一文:這是我的第三屆奧運會,所以我會更多地給隊友們分享經驗。像節奏的把握、團隊的配合程度,都需要老隊員去做更多的事情。比如我得帶著她們去做準備活動,告訴她們每一步該怎么走,什么時間段干什么事情,這些都很重要。
孫一文
奧運會期間沒有比賽的時候會干些什么?
孫一文:里約奧運會的時候我們組織了一個訓練營,所有的項目都集中在一個地方。我們除了自己訓練的時候,教練也會組織我們去看其他項目的比賽,還會有賽前的模擬比賽,我們跟女排、女足都打過交流賽。東京奧運會的時候因為疫情沒能組織這種訓練營,我們只能在奧運村里面,最多就是去健身房訓練一下。其實到了奧運村以后,練一堂力量課,兩堂擊劍課,差不多就該比賽了。
除了擊劍還有別的愛好嗎?
孫一文:我喜歡護膚,也喜歡買漂亮的衣服。但是我平時又不出門,沒機會穿,每次都是剛買完就放柜子里了。
孫一文
你有非體育行業的偶像嗎?
孫一文:我喜歡周杰倫,不過我對他的記憶跟大多數人不太一樣。可能大家回憶起來周杰倫的歌,都是那種特別甜蜜、開心的感覺。我不一樣。因為我聽他的歌的時候,也是我訓練最苦最累的時候。每天聽著《東風破》,干著最累的活兒。印象特別深刻。
你怎么看待女性力量在各行各業的發展?
孫一文:我從小到大接觸到的女性,特別是女性運動員其實更能吃苦。很多男孩累了以后就不練了,女孩更能吃苦耐勞,也更有拼搏精神。后來我接觸到更多不同行業的女性,有一些領導或者企業家。她們所站的高度和對事情的認知,能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待一些事情,避免這個世界陷入一種單一性的表達。所以我認為女性力量是一種特別偉岸的力量,它具有充分的包容性與涵養性。
出品:王鋒、李曉娟 / 編輯:蘑菇仙 / 攝影:新瑞 / 藝人統籌:D.o / 撰文:九醬 / 妝發:李沅鎂(Nan Beauty) / 造型:ABG Stud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