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魯豫:我允許我自己......

在籌備“everywomen”欄目的初期,我們就開始期待著邀約陳魯豫。同為媒體人,我們都極其欽佩她在三十余年不斷變化的媒體環境中始終屹立,且不斷煥新,吸引著新的觀眾和聽眾。這些年,她如同河流一樣傾聽和關注著這個時代里的人們,柔和而堅定;她也像河流一樣表達,連貫、靈動而充沛。

陳魯豫:我允許我自己......

陳魯豫

終于,我們在“everywomen”欄目的第七期迎來了陳魯豫的參與。作者李君棠、攝影師馮紫粲和造型師精京等主創團隊,一起看見和表達屏幕之外的陳魯豫。在這次對話中我們感受到,她和我們設想的一樣,對自己有著嚴格的自我要求;與此同時,她也會使用一個非常具有力量感的句式“我允許自己……”后面接一些不那么標準的答案。

陳魯豫:我允許我自己......

陳魯豫

緊繃

魯豫謹慎地走上金屬梯子,進入名為“母體”的裝置,準備好拍攝。那是一個懸置于泰康美術館內部空間天花板上的巨大白色球體,內腔布滿一塊一塊鼓脹的氣膜。如果想要在里面站立,會發現很難保持平衡,但一旦躺下,就能感覺到被結結實實地承托著。設計者程艷春說,這個裝置是希望創造一種“回到母親子宮”的體驗。

魯豫躺在“母體”里的時候沒有想起母親。回到母體的渴望不是她的人生母題。她覺得那種在塑料氣膜之間下陷的體驗很好玩,不必保持平衡意味著她也不需要思考一個適合鏡頭的姿勢應該怎么擺,可以真正放松下來。

放松對她來說不容易。坐在家里沙發上看電視,魯豫會保持一種直挺的坐姿,直到父親突然說:“你老挺著坐干嘛?”她覺得自己在鏡頭前和生活中的樣子沒有太大區別,別人看到的樣子就已經是她自如的狀態。她形容自己“自在,但不松弛”,如果用一輛行駛的汽車來比喻,她就是需要持續加滿油來跑動的汽車,如果油箱不滿,就沒有安全感。接到采訪工作后,她會徹底沉浸在準備工作中,事無巨細地編撰屬于訪談對象的大型百科全書,無休無止地攝入信息。這種令人嘆為觀止的工作方式,也許是她主持的播客《巖中花述》成為時下最受歡迎的訪談節目之一的原因。她對各種掌故信手拈來,總能接住嘉賓的話題并無限延伸,但是她也承認,這個習慣太過消耗一個人了。

即使意識到這點,也不能輕易停下來。魯豫有嚴格的自我要求:她“希望自己任何一件小事都能夠做得很好”。一個斬釘截鐵的語氣落下來。從1992年被選中擔任中央電視臺《藝苑風景線》主持人算起,她已經做了三十多年公眾人物,有過無數次面對公眾的經驗,但是直到現在,參加公開活動之前,她還是會深吸一口氣。擔任脫口秀綜藝的領笑員時,她鼓勵更多人大膽談論月經,用語言改變行動,并呼吁公共場合免費提供衛生巾,這種日常生活中可見的支持最終會改變整個社會的觀念。許多觀眾為她鼓掌。這是那一季節目中,魯豫被觀眾傳頌的無數個高光時刻之一。掌聲也帶來責任。因為意識到人們對她的表達有所期待,她更希望每一次表達都能言之有物,不辜負那種期待。在主持之外,她也在不同領域跨界,面對這些工作,她不希望成為“最好”,但要求自己成為“最好的之一”。又一個斬釘截鐵的語氣。

“如果你不夠好,別人又請了你,你會讓別人失望。”

這個無形的“別人”總是出現,成為一些她生活和工作習慣的理由。比如說,魯豫從不遲到,在幾十年的工作或私人生活中,她都保持著這一紀錄。最近她讀到,一位記者去采訪瑪麗蓮·夢露,即使已經提前約好時間,也苦等了四小時才見到本人,魯豫某種程度上很“羨慕”這樣的狀態——可以毫不在乎別人的感受。對她來說,一旦想到別人在等著自己,就會焦慮得受不了。

陳魯豫:我允許我自己......

陳魯豫

寬宏

魯豫對自己嚴格,但對坐在自己對面的嘉賓總有一種保護欲。她不把想象中的別人的眼光加在受訪對象身上。最近,魯豫在《巖中花述》和作家李翊云對話,后者的二兒子在一年前選擇終結生命,距離她的大兒子自殺去世僅過去了七年。連續的悲劇事件讓李翊云受到了超出文學本身的關注。在這個時間節點,可以想象,會有很多人期待魯豫問“那個問題”。

魯豫沒有談及孩子,而是問:“人在經歷過痛苦之后,我們是一定會走出來……你明白一切都會過去,但是在過去的過程中,你仍然每天要經歷(痛苦),如何面對它?”她選擇用一個更寬泛的詞語,替代那個具體的事件,消解問題的戲劇性。李翊云回答:“生活中有些艱難是不能夠走出來的,也不需要走出來。”

那么就問到這里。作為有經驗的采訪者,想要繼續深挖并不是難事,甚至她知道這個話題里可以加入更多具有公共意義的討論,比如說,面對這樣的家庭中的悲劇事件,為什么人們更多關注的是母親的責任,而不去談論父親?但是魯豫決定不要這么做。“這只是我的一期節目,但可能是她的一段感受。”這種感受本身應該得到不被打擾的尊重。況且,她并不急迫。對于魯豫來說,所有的談話都是未完待續的,等到嘉賓的一個階段過去后,總有機會可以重啟對話。

當千帆過盡,也許才是采訪他的最佳時機。在風口浪尖時無法說的話,或許經過時間沉淀,有了可以被表達的可能性。2019年,魯豫做了訪談節目《豫見后來》,去見那些“被大時代推到風口浪尖的人”,探尋在公眾關注退潮之后,當下的生活。其中一期節目,魯豫到了蘭州,去見“第一個震驚全國的追星族”楊麗娟,楊麗娟的父親陪伴她舉債追隨偶像,最終跳海自殺。那天是中元節,魯豫陪楊麗娟一起,把一束菊花投入黃河,那是楊麗娟父親骨灰的歸處。

陳魯豫:我允許我自己......

陳魯豫

時間本身就有其寬宏之處,它賦予一個人無限的可能性,即使一個犯下不可挽回錯誤的人,也會有屬于他的“后來”。但是,魯豫也深知,時間的流動也帶來變化,帶來不可逆轉的喪失。她清楚記得自己填過兩次普魯斯特問卷,以及填寫它們的時間,其中一個問題是“你最大的恐懼是什么?”第一次,她寫下“失去”,失去自己珍視的人、事、物;第二次,她的答案是“孤獨”,更確切地說,是孤獨不再是一種選擇,而是無可奈何的現狀。這種傲人的記憶力,也是她害怕失去的事物之一。

“它們的本質都是害怕失去”,魯豫會看著人的眼睛,誠懇地剖析自己。但是誠懇本身也不能消解恐懼,她只能說,自己現在面對失去采取的是“消極抵抗”(passive aggressive)的態度,應對它,但不可能愉快地歡迎它。多年來的高標準讓她更容易識別喪失的征兆,比如失去記憶力的征兆是她發現自己某一天不再過目不忘。原本讀一遍就能記住的東西,也許要讀兩遍。那么,她就調整自己的工作方式,少依賴記憶,更依賴自己投入的時間和努力。

記憶需要定期整理、歸置、清除。為了做訪談節目,她會短期內收集關于一個行業的大量信息,做完節目以后就把它們忘掉。她談論這個,像談論一塊存儲器。然而,紙質的記憶更難處理。工作多年,她留下了大量的手稿,不一定能直接扔掉,里面也許包含一些隱私。她總要親自翻閱,再決定怎么處理。她試過專門安排一段時間,用來撕毀以前的筆記本,里面也許是工作記錄、隨想、還有作品的草稿。后來她干脆不再使用筆記本,改成在A4紙上做筆記,這樣處理起來更快。有些作家會保留自己的草稿,但是魯豫覺得自己的手稿沒有存留價值。

她開玩笑說:“我又不是魯迅。”

對她來說,手稿不是作品。那么,她所做的節目屬于作品嗎?她謙卑地說,一檔視頻節目的打磨時間,可能不如一部電影,或是一幅油畫所花的時間,但是,當它們經過漫長的時間,積累到某個數量級,就有了新的意義。也許未來的人看到這些節目,可以了解到“這個時代的人們的群像”。

陳魯豫:我允許我自己......

陳魯豫

作為這個變動不居的時代的群像書寫者,魯豫已經把這份工作和生活徹底融合在一起。在家里,魯豫常常讀書、看電影和電視劇、做筆記、聽播客,這些是她享受的事情,也是準備工作的一部分。她沒有所謂的“業余愛好”,愛好就是業余的一部分。魯豫寫過一個遺愿清單,如果自己時日無多,其中一項要完成的事務。就是找一個陌生的地方,“喪心病狂地無所事事”。但是她承認,那只是一個美好的愿望。她甚至很難想象自己真正無所事事是什么狀態。2023年春節假期,她翻譯了哈里王子的傳記《替補》,這也是她的第一部譯作,抵達五十歲以后的一個新嘗試。看到哈里王子最后從王室出走,但仍然與家族糾纏,她感覺遺憾。她認為,哈里王子所追求的王室身份所象征的東西,和他需要的自由度之間有不可調和的矛盾,他需要作出取舍。

魯豫對自己的人生也作出取舍。如果選擇高度集中地工作,就放棄參與生活中很多世俗的部分,比如花時間去買菜、做飯,暫時放下對“煙火氣”的追求。

“我允許自己在生活里缺席。”

有趣的是,魯豫允許自己缺席的私人生活,正是她不向公眾打開的部分。她一直以節目的樣態和公眾對話,而不是以個人社交媒體的方式。她說,這并不是有意為之,她只是不知道自己的私人生活有什么新聞價值,也不知道如何作這個類型的自我展示。

“當你向公眾敞開(私人生活),他會認為自己已經被邀請了。一旦你邀請了別人的話,這扇門是關不上的。”

這扇門保持緊閉,時代就在外面滾滾經過。在拍攝的空檔,魯豫從“母體”里走出來,坐在金屬階梯上,抱著小腿,腰背挺直,裙擺仍然維持莊重的狀態,陷入沉思。沒有人知道她那一刻在想什么,公眾也不必知道。那是一個注定會丟失的秘密。

陳魯豫:我允許我自己......

陳魯豫

Q&A:

你堅持至今的一個工作哲學是什么?

陳魯豫:所有的努力都是有用的。

對你產生過具體的積極影響的一位女性是誰?

陳魯豫:我的奶奶。我是奶奶帶大的,她在某種程度上是我接觸的第一個女性。我在家里最小,也是最受寵的一個,而奶奶對待我的方式,讓我覺得我做什么都是可以的。我是70年代的孩子,在那樣一個還沒有談到“女性主義”的時代,我能夠忽略掉我的性別以及作為女孩相關的規訓,和奶奶提供給我的環境有關,她培養了我成長過程中必須要有的那種自信。

給即將或剛剛進入你所在的這個行業的年輕女性一個建議。

陳魯豫:所有的起步都是會是艱難的,不要害怕走艱難的路。

出品:李曉娟 / 監制:滕雪菲 / “everywomen”策劃:韋祎 / 攝影:馮紫粲 / 撰稿:李君棠 / 造型:jingjing / 妝發:陳龍 / 造型助理:小也 / 攝影助理:宋鸞億 / 現場美術:海燕